人工智能的未来之路
演讲人:刘嘉演讲地点:清华大学人文清华讲坛演讲时间:2022年11月
我们无时无刻不在观察这个世界,但又无时无刻不在扭曲这个世界,这到底是为什么?
这其实取决于我们的视觉系统。假如外部世界存在一个绿苹果,它会以大约100亿比特/秒的信息量进入我们的视网膜,视网膜通过约100万个神经连接,连接到视觉皮层,这个时候我们的信息流就从百亿比特/秒变成600万比特/秒;经过视觉初级皮层加工再传到高级皮层来决定看到的东西是什么时,信息流又变成了100比特/秒。这时信息量衰减了1亿倍。可见,当我们做决策时,我们获得的信息其实是非常有限的,所以我们就需要构造出新的东西,把缺失的信息补上,而我们的大脑就像魔术师一样来弥补这些缺失的信息。这一方面可以解释为什么有很多东西我们看不见——因为传输过程中已经被人脑衰减掉、过滤掉了;同时也可以解释,为什么有的人看见一个绿苹果会认为是红苹果——因为这个重构的过程是创造性的,不是简单复制。正是基于这个构造,我们也可以把一个苹果看成一个梨子,这是我们大脑构造的过程,是一个正常的现象。
人脑重构的意义
为什么我们的大脑不能像摄像机、照相机一样忠实客观地反映物理世界,为什么非要自己来重构这个世界?这样的人脑重构究竟有什么好处?
正如康德所言:“没有感觉支撑的知识是空的,没有知识引导的感觉是瞎的。”这句话的前半句说的是,如果没有外部的输入,我们很难构建自己的心理世界,但我想强调的是下半句“没有知识引导的感觉是瞎的”。如果你不知道你看的是什么东西,那你就等于什么都看不见。这是因为,这个世界是模棱两可的,需要我们去构造,把我们的理解加进去,只有这样我们才能真正知道这个世界究竟发生了什么。
与理解相比,更重要的是创造。当大脑没有被外部信息填满而留下空间时,我们能够在这空间里创造出自己想要创造的东西。正如《小王子》的作者圣·德克旭贝里所言:“一堆岩石在有人对着它思考时就不再是岩石了,它将化身为大教堂。”这就是人类了不起的创造——当我们的祖先跋山涉水来到一片荒原,他们看见的不是一堆乱石,而是未来的家园。所以,在过去的300万年里,人和猴子分开进化,人的大脑体积增加了3倍;但是,这体积并不是平均增加的,增加最大的地方在额叶:与200万年前的祖先能人相比,我们的头骨往前突出,以容纳更大体积的额叶,而强大的额叶使我们能构造出不存在的东西。比如我们的祖先准备去打猎,不用等看见猎物才做出反应,他只需要提前想象狩猎的情景,就可以把一切安排好。如此一来,人可以把未来在脑海里“演”一遍,构建出一个个可能的未来,从而对未来做出行动方案,这是人类能够战胜其他比我们更强大更凶猛的动物,成为万物之灵的关键。这也印证了荀子的一句话:“然则人之所以为人者,非特以二足而无毛也,以其有辨也。”
重构心理世界的知识从何而来
人脑对世界的构造,总是需要先验知识,而先验知识一部分来自基因的烙印。换言之,我们来到这个世界时并不是一块白板,而是带着32亿年的智慧来的,这些智慧就印刻在基因中。
我们曾经用我校心理系女教授和女博士后的照片,做了一个有趣的小实验:如果把她们的脸全部叠加起来,做一张“平均脸”,大家普遍反馈说这张“平均脸”充满两个字:“睿智”。“平均脸”所代表的意思是什么?人脸其实是我们的基因图谱——我们的基因都写在脸上,当我们把脸平均起来之后,得到的是这18位老师平均的基因,平均的基因代表突变很少。而基因一旦突变,大概率是有害的,基因突变越少,说明基因越好,携带遗传性疾病的概率就越低,这就是为什么人们普遍会觉得“平均脸”更好看、更符合我们的审美。
既然脸是我们的基因图谱,对生存来讲如此重要,我们便需要发展出非常强大的看脸能力,即面孔识别。我们研究小组已经通过实验证明,面孔识别能力也写在人类的基因里。我们找了两类双胞胎,一种是同卵双胞胎(由同一个受精卵发育而来),基本上具有100%相同的基因。另外一种是异卵双胞胎(由两个独立的受精卵发育而来),基因遗传物质的平均遗传度大概是50%。通过比较他们在面孔识别上的能力,我们发现同卵双胞胎在面孔识别任务上的相似程度更高,即面孔识别的能力受遗传因素的影响。这一点也可以从我们的另一研究得到验证,即面孔失认症或者大家说的“脸盲”。
在图2显示的这个遗传树里,只要孩子有面孔失认症,他的父母中大概率有一个也是面孔失认症。第二幅图里有一个有趣的三角,三角形底边的两个端点代表的就是同卵双胞胎。当时我们在大学里测试了一个女孩,发现她有面孔失认症,那女孩说她有一个同卵双胞胎姐姐,我们把她姐姐请来一测,发现果然也是面孔失认症。
④
人工智能与类人智能的巨大差距
人工智能真的已经无所不能吗?心理学家考验了当时最先进的人工神经网络模型GPT-3。他们认为之所以GPT-3显得非常聪明,是因为问了它智能的问题。假设问它一些很“弱智”的问题,它会怎么回答?他们问它:“我的腿上有几只眼睛?”这个连没有上过学的小孩都能正确回答的问题却难倒了GPT-3,它回答说:“你的腿上有两只眼睛。”这表明它并不理解眼睛是什么,它只是在做关联而已——人有两只眼睛,腿是人的一部分,所以它认为腿上应该有两只眼睛。这个例子充分印证了爱因斯坦名言:“任何傻瓜都知道,关键在于理解。”GPT-3知道但并不理解眼睛究竟是什么,而理解,恰是我们人类真正了解这个世界、能在这个世界里自由徜徉的关键。
杰弗里·辛顿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他表示,我们可以进一步发展人工智能,当一个人工智能能够准确描述一个场景,它就是理解了。真是这样么?假设有这么一个场景:有个人从柱子上狠狠摔了下来,摔倒在地。如果让人工智能来描述这个场景,它会说一个人从柱子上掉下来了。而我们对这个场景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反应——“疼”。这个区别体现了人类具有一种特别重要的能力,即共情:别人遭受了苦难我能感同身受,而这种感受是自动的。共情不是一种奢侈品,而是一种必需品,因为当一个孩子没有这种感同身受的能力,缺乏同理心,他在小时候就很难对父母产生依恋,很难和其他小朋友玩到一起;在长大以后,会对社交常情缺乏理解,对他人情绪缺乏反应,不能根据社交场合调整自己的行为,有可能做出反社会的行为。假设我们的未来是由一台台没有共情的机器所组建的“自闭症”式的社会,这个社会还能有文明吗?这个社会还能有发展吗?所以,人工智能的奠基人之一马文·李·明斯基说过这么一句话:“现在的问题不是一个智能的机器是否拥有情感,而是不拥有情感的机器是否能拥有智能。”在马文·李·明斯基看来,情感是智能的基础,得先有情感才有智能。
又如在好莱坞电影里,美国的黑手党跑去找一个店家说:“你这个蛋糕店看上去真不错,如果意外发生火灾烧掉那就太可惜了。”请问这个黑手党的话是什么意思?A:请店家做好消防工作,别烧掉了店铺,那样太可惜了。B:请店家交保护费,要不然就要烧掉店铺。对我们而言,答案显而易见是B,是黑手党在威胁并勒索店家。但是对于机器来说,它还很难理解这话背后隐藏的推理和因果。正如古希腊哲学家德谟克利特所言:“我宁可找到一个因果的解释,也不愿成为波斯人的王。”对人而言,我们认为万事万物都是有因果的,而正是这种对因果的执着使我们能够推理,能够把零散的万世万物联系在一起,构成一个个故事。
其实笛卡尔四百多年前就说过:“即使机器可能在某些方面做得和我们一样好,甚至更好,但它们在其他方面不可避免地会失败。这是因为它们不是通过理解而只是根据预设来行动。”这一点,到现在还没有发生本质的改变。
所以,虽然目前人工智能取得了很高的成就,但是和人的智能仍然存在巨大差距,依然没有达到类人智能。那么未来如何实现类人智能呢?我认为,关键点就在于脑科学 人工智能。
举个简单的例子:线虫是一个非常简单的生物,只有302个神经元。但是,麻省理工学院的研究者模仿了其中19个神经元,就完成了自动驾驶这个任务,其参数比传统的大模型足足低三个数量级,只有75000个参数,而这个仿生的人工神经网络对不同道路具有非常高的通用性和可解释性,以及非常强的鲁棒性。仅仅模仿来自简单生物的19个神经元,就可以完成自动驾驶的初步任务,这是因为生物不是靠神经元的数量取胜,而是靠32亿年进化形成的智慧取胜,这项研究模仿的其实是32亿年进化形成的智慧。从这个角度讲,人类的大脑是目前世界上最聪明的大脑,有860亿个神经元,平均每个神经元有3000个连接,它代表着宇宙中在智力上所能达到的最高成就。那么,人工智能为什么不能向人脑学习,以人脑为模板、以人脑为借鉴,来发展出更好的人工智能呢?
对线虫神经元的模仿,只是一个开始,下一步也许我们会去模仿神经元数量百万级的果蝇、更高量级的斑马鱼,甚至小鼠、大鼠、猕猴,最后是人类。仅仅从神经元的数量上来讲,这就是一个巨大的挑战,因为神经元的数量足足差了9个数量级,而还有更多更大的挑战来自机制和算法,以及更多的未知。但是我坚信,脑科学加上人工智能,有一天也许能够造出一个媲美人脑的数字大脑。
小结
莎士比亚说:“所谓过往,皆为序章。”我们的现在是过去的未来,已经写定,但我们的此刻绝对不是未来的过去,因为我们的未来是未定的,取决于我们现在如何做出选择。
人类发明了人工智能,在今天随着算力的增加、技术的进步,它开始有了超越人类的可能。我们现在需要对具有一切可能的未来做出选择。
在我看来,未来大约有三种可能。第一种,人工智能像科幻电影《星球大战》里的R2-D2一样,是人类忠实的伙伴,成为人类非常好的朋友,帮助人类变得更强大。第二种可能,我们构建出一个数字大脑,它的能力可能比现在人类的大脑更强,这时可以实现人机合二为一,把我们的意识、记忆、情感上传到这个数字大脑里,如果CPU坏了就换一块CPU,内存需要扩大一点就加点内存,这样人就可以获得精神上的“永生”。未来学家库兹韦尔在《奇点来临》这本书中认为大约在2045年,这一刻就会到来。第三种可能,就是科幻电影《终结者》里所展示的,人类文明消失。
未来会怎么样,最终取决于我们现在做什么。这很重要,因为我们今天站在了这个进化的节点之上。
《光明日报》( 2022年12月24日10版)
来源: 光明网-《光明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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