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ChatGPT与中国文论
最近以马斯克、本吉奥等为代表的一些科技界著名人士,联手签署公开信,呼吁暂停ChatGPT的系统训练,给六个月以上的时间,重新梳理其中存在的对人类的潜在风险,形成一套用于高级人工智能(AI)设计和开发的共享安全协议,以审计和监管可能的问题。“只有当我们确信强大的人工智能系统的效果是积极的,其风险是可控的,才应该开发。”给科技踩一点缓刹,不要那么狂热,是好事。因而,在接下来的冷静期里,讨论ChatGPT的社会文化意义,不仅是科技界的事情,而且更是全社会都要一起来面对的大事情。对新科技的革命性趋势做出回应,人文学责无旁贷。
ChatGPT的逻辑、场景与未来
ChatGPT的逻辑,其实就是语言生成与代码(code)世界。从人类开始使用语言的第一天起,就借助关于时间与空间的代码,传递非直接经验的信息:譬如,“昨天有一只老虎在山脚”,人类开始学会用“昨天”“山脚”这样的代码来警惕危险,就将自己区别于其他动物——只有人,才知道“昨天”的记忆是可以传递的。
历数千年而修成正果,终于,独立于对象世界与主观世界的第三个世界,语言/代码世界,在21世纪的最大发展,即大数据、知识的外包与语言/代码的自生成,开启了从“文心”到“机心”(心灵性与具身性的消减)的后人类行程。正如马斯克耸动人心的感悟:“有一段时间我突然意识到,你可以在某种程度上把人类看作‘一个生物引导程序’,引出一种超级数字智能物种,人类社会是一段非常小的代码,没有它,计算机就无法启动,人类的产生就是为了让计算机启动的,硅基生命似乎不能自我演化,它需要生物(人类)作为前导才能进化,人类只是硅基生命(可自我复制的人工智能生命)的开启程序……”祸兮福兮,殊难逆料。
与中国文论的关联
第一是有关写作。因为ChatGPT在很大程度上,毕竟是一种基于对话文本的软件,使用之前训练的大规模数据库进行知识生成的应答活动,实际上是一种写作的新发明,或者最新的进展;凡是与广义写作相关的机制、原理,写作的功能与效果,写作与社会的关系等,必然成为文论要研究探索的对象。
第二是有关批评。AI写作必然产生独特的大量文本,如何判定这些文本的价值,如何区分AI与真人写作的特征,AI作品自身的风格,以及巨大的跨文本、跨文类优势,都需要文学批评的介入。文学批评不仅是当代文论的任务,而且跟古老的中国文论有重要关联,这里只举一个例子:中国文论的“文”,义涵极丰,语境极活。而AI文学写作最重要的突破,可能是突破原先中文系、历史系等人文学科的学科设置壁垒,将所有的文献(文)作为数据,自由穿行,大幅联结,超能使用,这根本是回到中国文论的大文学观,必然冲击现有的学科标准与人才培养体系。
第三,除了“文”,如果再用一个字来表达最大的关联,即:“感”。ChatGPT已经充分拥抱了中国文论的“文”,然而,作为中国文论基石的“感”,它恰恰没有。我们可以大胆假设,ChatGPT确实是有生命、有感情的,例如,我们与聊天机器人的深度对话,完全可以有曲折幽深的内容;AI绘画以及音乐作品,以及诗歌、故事、戏剧,更不可能没有感情。然而,这些所谓“感情”,是它所掌握的人类已有文字或图像数据的最佳应答、高级组合与算法提炼,某种意义上,可以说是“伪感情”“伪人格”“伪生命”(能否催生变化出真正智能生命,是另一个不可知的情况);如果人类之“文”,被这样一些“伪感情”“伪人格”“伪生命”所环绕所替代,因而失去数千年人文修炼中的真“感”,这或许就是AI可能将会给未来社会文化带来潜在风险的重要原因之一。《礼记·乐记》中论及“物感说”以及《周易》的“咸”卦,不止是音乐理论,不止是宗教思维,而且是中国文论的开山纲领。这意味着什么?“感”,用赫拉利的话来说,就是“意识”。ChatGPT有智慧有逻辑有理性,但是没有意识。人工智能最大的问题是它不能“感”。感受、感发、感应、感通,感受痛苦,感发爱。叶嘉莹老师说的“诗即生命的感发”,就显示了中国文论的传统,不仅在今天活着,而且经此忧患,突然凸显续存救亡的危机感。
第四,全人性、具身性、过程哲学与境界的追求。已经有成果表明,AI不仅会写诗,而且能写好诗,专家评委分辨不出来的诗。尤其在一些比较固定的题目与惯常的题材,如除夕、清明、中秋、端午、重阳、七夕、元宵,或咏物、怀古、送别、寄内、登高、题画、思亲、游山、泛水、入寺、月夜、春雨等,AI作诗无论是速度、数量、格律、意味等方面,都绝不落人后。然而,如果让AI写一首《秋兴》,就只是一首光秃秃的《秋兴》,前不见长安,后不见夔府,身边没有妻儿,背后没有家国,换言之,它就只是一个孤单而寂寞的文本,绝不可能有老杜的具身性与全人性,即老杜这个活生生的人,一路从安史之乱中走过来,走到生命的尽头的诗人全部命运,AI只是一个片段而已。返观早期中国文论的源头,孔门一系的“文学”,绝不是片断的零碎的孤单的文学,其根本内核,正是“全人宗旨”——以整个君子人的养成为目标:孔门四科,“文学”,即“文教”,即培养德行、言语、政事的精英。孔门从事礼乐教化,以文化人,维护文明的延续,使人性呈现其内在的优秀,形成一个国家深厚可靠的道德与政治的基础。修身、做人、做事,整个的人、身心灵神的全人,不仅是文论的核心,更是华夏古典的核心。
革命、挑战与启示
我不主张悲观论。ChatGPT等科技的新发展,一定有其正面积极的意义。它一如历次科技进步一样,将更为充分地把人从繁重辛苦的体力劳动中解放出来(以建筑、机械加工为代表),从繁重的文案、文字、文献工作和文牍世界中解放出来(以翻译,以图书馆知识的去中心化、去技能化,以及法律、金融、保险、新闻AI等为代表),获得远程、隔绝、遥控(以医生、咨询、养老等为代表)的前所未有的资源,促进教育资源的公平与普及,促进艺术与审美的平民化(画、音乐与诗、小说、戏剧)以及商业的活跃(物流、AR)等。当初机器诞生时候工人砸机器成为一个笑话,同样,ChatGPT在今天已经产生,不可能有人再去将其砸掉。正如赫拉利所说,我们“要保护人,而不是保护工作”。ChatGPT等AI科技,带来的挑战是革命性的。对整个社会而言,最重要的是要认识到,这是对社会结构的重新定义。如果有一些人失去了工作,这时候当然要有社会福利政策以及其他如加税的政策等,以保障失业人的生活底线,以降低失业人的心理焦虑,但更重要的是,同时要有社会整体的转型,即从追求温饱与追求权钱的社会,变而为追求有意义的生活的社会,这或许由此而又一次天运降临,重新定义社会文化的幸福指标。这可能是完全不同的追求,从简单为吃饭而活着,转变为人的全面的发展。重新定义生活的幸福,需要的是新的政治哲学,与之相关的是,需要重新激活中国文论所主张的修行美学、境界追寻与体道的生命,重新认识东方文化。这或许正是时代最需要中国文论的时候,是中国文论的好机会。
体现在教育上,中国文论的阅读学,讲求“沦肌浃髓,有益身心”,然而AI学习是从文本到文本,是二手的非经验性,因而构成对教育目标的重大挑战。教育要培养的是与人工智能不一样、不能被人工智能淘汰的人。这样的人,对学习、知识与工作具有超越功利的真诚,对知识有探索的乐趣与享受,对世界富于同情心、好奇心,对创新充满热烈的期待,思维灵活、知识结构灵动,心理自我疗愈能力强健,勇于面对新情况,善于解决新问题。而中国文论倡导的高感性、具身性、心灵性和生命境界,越发具有不可替代的生命教育意义。
最核心的忧患
然而我也不是简单的乐观派。社会功能机器化,人的智慧与高感性、想象力的渐渐丧失,人的试错能力、交往能力的渐渐丧失,以及艺术尊严的渐渐消退等,不是杞忧。马克思说哲学家重要的不是解释世界而是改造世界,然而从马克思到马斯克,都在改造世界,而未来则面临“世界改造你我”的一个变化。最重要的忧患,正是人的自由能力的丧失。
我想起了二十年前的大名鼎鼎的“百忧解”(Prozac)事件。同样是面对技术飞速发展,人迷惑于祸兮福兮的困境,在新技术革命与人的自由能力消减这个意义上,两件事情完全相通。几千年来,人们正是凭借诗与文学,手之舞之,足之蹈之,驱散黑夜中的阴影,鼓动内心的能量,“诗之兴也,如醉忽醒,如迷忽觉,如仆者之起,如病者之苏”(马一浮),苏轼《南行前集序》所说:“山川之有云雾,草木之有华实,充满勃郁,而见于外,夫虽欲无有,其可得耶?……古之圣人有所不能自已而作者。”——如此生命感发能力,以及《朱子语录》“人一身之中,凡所思虑运动,无非是天。一身在天里行,如鱼在水里,满肚子里都是水”——如此具身性的世界……然而,终于有一天,在新科技主导人性的时代,人类的心理、个性、性格、智力特征等方面,生物工程技术所发明的精神药物与AI对话、写作能力,竟然可以修饰、订正、增强甚而取代原有的先天或后天的模式,重绘人性的道德图景、美学图景和智力图景?那么,人类数千年以来教育、文化、学习的传统和遗产,其位置在哪里?
著名汉学家史华慈(Benjamin I.Schwartz),在离去世不到一个月时所作的一篇遗文《中国与当今千禧年——太阳底下的一桩新鲜事》中,将生物学技术带来的精神药物看作是与“消费主义”“物质主义”“技术崇拜”等一路的所谓虚假意识形态,称之为“末世救赎论”。他认为,比起19世纪末20世纪初天真的科学崇拜和进步主义,这新的“末世救赎论”显然更具欺骗性。史华慈教授一针见血指出,所谓“百忧解”等新技术越是高明,其最终成果将越是使人失去了犯错误以及在错误中学习的能力,同时也即消解了人类自我完善、自我正当化的能力。而人之所以为人,恰恰是在错误、试验、不断改错中,获得生命最真实的自我拯救意义。人性的这一宝贵图景的改写,意味着人将不人。此文翻译者林毓生教授评介说:史华慈先生“迫切感到必须用一种古老的先知精神,向世上的同胞们提出严正的告诫,以此作为他的遗言”。
五四是一个自渎、弑父、踩踏的时代。后五四是一个中与西、古与今从冲突到和解、从切割到融合、从嫌弃到转化的过程,现在更进而是一个传承与创造并存,活古与化今兼用,通过解释以不断创造意义的时代。面对科技文明的危机,中国文论的回应是:理论的维度(人文主义传统对抗机器人时代的到来、经典对抗大众化),智慧的维度(增加解释力),感性的维度(发展高感性)。如此,中国文论与现代文明同程相伴,终将保持自己的批判性品质;中国文论与西方文明互鉴相通,终能守住自己的文化特质。听得见炮声的地方,最有突围的机会。(胡晓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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