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慈禧太后“垂帘听政”掌握了大清国的实权以后,她再到哪儿去,凤辇后面都多了一顶蓝呢小轿。这顶轿子的轿帘儿始终低垂着,从来没有掀开过。王公大臣们从来没有看到过轿中人的模样,也就多了些猜测。有人说轿子里坐着的是武功高手,时刻保护着太后的安危;有人说轿子里坐着一位智多星,随时随地给太后出主意;也有的说那人是面首,专供太后消遣的。猜归猜,由于都无缘见识轿中人的真面目,这事儿也就越传越奇了。
有一天,这话传到了慈禧太后的耳朵里,她沉吟片刻,叫来了大太监李莲英,问他:“世间传言可畏呀。哀家虽然不怕他们,但也不想让他们整天里胡说八道。你说这个字手,该放在哪里好呢?”原来,那蓝呢小轿中坐着的,竟是慈禧太后的专用字手黄文华。
李莲英转着眼珠子想了想,这才说:“依奴才之见,还是放在颐和园里好。那是老佛爷修身养性的地方,写字作画,怡然自得,送给臣子们几幅字,那也理所当然。这皇宫里面,原是不准男人进出的,那字手毕竟也是个男人,养着他不合时宜,再闹出点儿故事来,那就更是好说不好听啦。”
慈禧太后微笑着点了点头:“正合我意。你即刻传旨,明天移驾颐和园,让黄画师随行,就在那里给他安排好住处,就不要跟着哀家回来了。一应物品,都带过去。”李莲英应了一声,忙着下去准备了。
第二天,慈禧太后借口头疼不上朝了,移驾颐和园休养,带着那顶蓝呢小轿去了颐和园。两天后,慈禧太后再从颐和园里出来,身后那顶小轿却不见了。王公大臣们自然又是一番猜测、一番胡思乱想,又是一番打听,但都没个结果,时间一长,就把这事儿给淡忘了。但颐和园里的太监宫女们却发现,颐和园里多了一个男人。这颐和园是皇帝办公和休养的地方,是皇帝的夏宫,除了皇帝、妃子还有太监和宫女们,是不许有外人出入的。现在,慈禧太后掌政,很多老祖宗的规矩都有了变化。大伙儿都明白,没她的准许,这个男人是进不来园子的。可见,这个男人的身份也就不同一般了。
黄文华得到慈禧太后的特许,可以在颐和园里随意走动,也就没人敢拦着他了。太监宫女们对这个眉清目秀、谈吐文雅的男人充满了好奇,一个个都像看怪物一样看着他。黄文华却浑然不觉,他被颐和园精美的建筑吸引着,每日沉浸在旖旎的风景里。
黄文华原是一个进京来赶考的举子,两考不中,所带的盘缠已花了个净光,自觉无脸回家见父母,只好在正阳门外的大栅栏街口上摆了一个字摊,专门给人写字,赚点小钱聊以糊口。恰好那时慈禧太后刚刚掌权,按照惯例,要给很多地方题字,还要写字送给官员们以示褒奖。但慈禧太后写的字实在拿不出手,不禁左右为难:不写吧,似乎是对官员们傲慢;写吧,又怕贻笑大方。还是李莲英心眼儿多,给她出了个主意,就是找个字手,代她写字。慈禧太后同意了,让他去找。李莲英悄然出宫,恰好就看到了黄文华,见到他写的字,看上去很洒脱,但细看之下,倒也有几分阴柔的灵性,正符合慈禧太后的身份特点,就悄悄把他接进后宫,给太后当上了字手,代替慈禧太后做那些文字应酬。
这天下午,黄文华溜达到了东门口,看到几个守门太监正往外赶一个少女。那少女哭哭啼啼的,不肯走。那几个太监就动了粗,硬拖着少女往外走,拖得那少女衣服卷上去,露出了白生生的腰肢,腰肢上竟给拖出了一道道的血印子。黄文华看着心疼,就喝住了他们:“你们这是在干什么呀?有话好好说嘛。”
那几个太监看到他,忙着赔上笑脸,放下了少女,说她硬要往里闯,他们怕惊了圣驾,只好把她拖走。
黄文华点点头,对那少女说:“你也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就要往里闯。真要惹怒了太后,断你个大不敬,就要满门抄斩了,你又何苦?快快离去吧。”
那少女兜头跪倒,连连磕头,眼泪汪汪地说:“小女子知道这是啥地方,冒着被满门抄斩的危险来告状,那是有着莫大的冤枉,还望大老爷给小女子做主申冤呐!”
黄文华见那少女哭得凄惨,心下就先同情起来,就想劝劝少女,让她说说遇到了什么冤情。他们两个一个门里一个门外地说起来,旁边的太监却急了,也不知道他们要说到什么时候,这要是赶上老佛爷回来挡了路,那可就吃不了兜着走了。一个太监心眼儿多,想了想,说有个地方能让他们俩都进去,却又不算出园子,那就是候旨房。说着,就带着他们两个过去。
那候旨房乃是外省官员到京后等候慈禧太后召见的地方,就在颐和园的东墙边,与颐和园只是一墻之隔,也有太监把守。那太监把两个人带过去,领进了一间空屋子里,他则在外面守着。
一进门,少女就“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黄文华忙把她扶起来,细问端详。少女这才哭哭啼啼地说,她叫易翠莲,乃是直隶清河县人。她的父亲名叫易兴文,是当地有名的富户。清河县上还有一个富户,姓穆,当家的名叫穆桂清,两家做的都是酿造红枣酒的营生。那穆桂清为了独揽生意,竟和县衙里的胡县丞狼狈为奸,伪造了一封检举书,说易家资助当地的土匪招兵买马。知县大人带人抄了她家,十几口人全都抓起来了,幸亏她当时出门走亲戚去了,躲过了这一劫。她赶到京城来申冤,谁知各个衙门都很难进,有几个衙门,好不容易把状子递上去了,却再无消息,她实在没办法了,听说慈禧太后经常到颐和园来,这才想到了闯园申冤。
黄文华一听,气得浑身颤抖。他告诉易翠莲,这两天慈禧太后就要到颐和园来了,他即刻就把这事儿禀告太后,请求太后派人查办,请易翠莲等待他的消息。易翠莲连连磕了几个响头,这才出去。
两天后,慈禧太后来到了颐和园,先把黄文华叫到跟前,吩咐了他要写的字,黄文华一一记下。慈禧太后说完了话,见他还不肯走,不觉一愣:“字师,哀家的吩咐完了,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慈禧太后对他一向很尊重,称他为字师,只在跟李莲英说话时,才管他叫字手。
黄文华跪倒在地,把易翠莲家的冤屈事讲了一遍。慈禧太后听了,微微沉吟了一下,然后淡淡地笑着说:“字师啊,那小女子的话,你不必当真。你看,她家姓的这个易字,上日下勿,那就是说,她家人在大太阳底下都敢说瞎话,千万不要相信啊。”说着,竟笑了起来。
黄文华怎么也不会想到,慈禧太后竟这么断案子。他正要再请慈禧太后三思,李莲英走过来,附在他耳边小声说:“太后今天要看戏,无心搭理你的事,你要再说下去,惹得老佛爷不高兴,那就要吃不了兜着走了。你先下去吧,你的事我记住了,看有机会,我再给老佛爷念叨念叨。”黄文华知道李莲英说得在理,只好先告辞出来。
等了好几天,不光没见到李莲英,就连慈禧太后都没到颐和园来。他知道易翠莲还在门外等着信儿呢,可他没办成事,怎么去见她呀?他正焦灼地在屋里走来走去,目光忽然落到墙上挂着的字上。那些字都是他刚刚写好裱完了挂在墙上等着阴干的,阴干了以后再盖上慈禧太后的章,就可以送给王公贵胄们了。
黄文华眼前忽然一亮:自己若是给那知县写几个字去,盖上慈禧太后的章,那知县以为是太后亲下的手谕,哪敢不重审此案呢?但转念一想,他又为难了。他根本不知道那知县姓甚名谁,更不知道他的来历背景,又怎么写呢?写不好就露馅了呀。太后追究起来,不光不能为易家昭雪,自己还得跟着受牵连。
但易家却是等不得了。那可是通匪的罪名,刑部的批文下来,那就是满门抄斩呀。他的目光又落回到案上平铺着的宣纸上,一转眼珠儿,忽然有了主意。他取来慈禧太后的名章,恭恭敬敬地盖在宣纸上,待得印泥稍干,连忙塞进了衣袖中。
黄文华来到门口,果然看到翠莲正焦灼地等着他呢。他悄悄把那张纸拿出来,递给了翠莲,嘱咐她一定要收好,回去后亲手交给知县大人,此事就该有个公正的结果,如若不成,再回来找他。翠莲也不敢多问,匆忙收好了纸,谢过了黄文华,急急地去了。
翠莲一走,黄文华那颗心又提了起来。也不知道那知县大人是个聪明人还是愚钝之人,更不知他会怎么理解这白纸的意思,急得他百爪挠心。但他身在高墙之内,迈不出半步,干着急也没办法。
时间一天天过去,易家的案子再没半点消息,黄文华心急啊,每天都溜达到东门口去偷看,盼着见到易翠莲。但就在这时候,朝廷里发生了一件大事:慈禧太后软禁了光绪皇帝,光绪皇帝虽然被囚禁在南海的瀛台,但慈禧太后怕有皇帝的追随者冒死到颐和园闯园闹事,于是,加强了大门的看守,黄文华也不能随意走动,东门附近都去不了了。
不知不觉间,过了大半年。这天黄昏时候,慈禧太后又来到了頤和园。她还没坐稳,就让小太监来宣黄文华过去见她。黄文华来到她寝殿之内,见慈禧太后威坐在锦榻之上,一脸凝重,这可是对他从未有过的表情啊,心下先打了鼓,忙着行了礼。按以往的规矩,他行过礼后,太后必然会让他起来,但今天,太后却没说话,他也不敢站起来,一颗心跳得更欢了,只是低着头。却听慈禧太后轻轻一拍桌子,厉声问道:“黄字师,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冒着哀家的名字给人送字了。你可知罪吗?”黄文华吓得浑身一抖,忙着说清了事情的原委,然后恳请太后原谅。慈禧太后冷冷一笑:“依照大清国的律例,你冒充哀家给官员下达命令,干涉朝政,那是要砍头的。你这个脑袋,是不是顶得不耐烦了?”黄文华吓得瘫倒在地。
慈禧太后却忽然大笑起来,然后叫过来李莲英:“把我的赏钱拿过来。”李莲英应了一声,即刻拿出一个银子包来,先过去扶起了黄文华,又把银子包递给了他,附在他耳朵边上说:“老佛爷不但不杀你,还要赏你,你还不快快谢恩!”
黄文华如坠雾中,却也不敢耽搁,忙着磕头谢恩。
慈禧太后又脸色一凛,厉声说道:“此事哀家不再追究,也算放你一马。以后记住了,此类过错不可再犯。否则,别怪哀家不客气。”黄文华忙着点头称是。慈禧太后这才让他跪安。
黄文华慌忙出来,李莲英把银子包塞到他怀里。回到字房中,他好生喘了半天气,一颗心才落回肚子里。他打开银子包一看,竟有一百两银子。
他正不明所以,李莲英笑嘻嘻地走了进来,关上门,伸出手:“黄先生因祸得福,那可是小人的功劳呀。怎么着也得感谢感谢我吧。”黄文华忙着把银子都递给他。李莲英只要了一半,把余下的都还给了他,这才说清事情的原委。
原来,易翠莲拿着那张白纸回到清河县,亲手交给了知县大人。那知县大人一看到慈禧太后的章,先惊了一惊,再看一张纸上一个字都没有,就反复琢磨着太后给他送张白纸的意思。后来,还真让他给琢磨出来了。太后送给他一张白纸,那是告诉他,我盯着你呢,想让我往纸上写什么,那就看你的表现啦。知县也知道这桩官司是县丞勾结穆家起的恶讼,现在易家竟能托到太后那里,太后没追究自己就算万幸了,他哪还敢徇私枉法?知县吓得冷汗淋漓,赶紧重审案件,即刻昭雪,把穆桂清和县丞都抓进了大牢。
易家的冤屈得以昭雪,易家感念太后的恩德,就请来戏班编了一出戏,颂扬太后的智慧和功德。知府听到信儿,赶紧报给了慈禧太后。慈禧太后听说老百姓编出戏来赞扬自己,高兴得脸上乐开了花儿,问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知道是黄文华冒用了自己的名义,可也只想吓他一吓,让他以后不要再做这样的事,但心里高兴,还是奖赏了他。
此后,慈禧太后下令太监们看紧了他,不容许他再出内廷一步。黄文华心里惦念着翠莲,也知道她会在门外等着自己,但太后有令,莫敢不从,他也只有留下这分深深的遗憾了。
■李晓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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