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江晚报·小时新闻记者 章咪佳
单昊 《母老虎》150X120cm 布面丙烯 2019
因为钻进食堂早了一刻钟,师父和我几乎享受了包场的奢侈——要知道风靡杭城的浙报风味食堂,饭点是怎样的人潮人海。
不仅不用为了尽快获得一个局促的位子,捧着我的饭站到别人视线可及之处不怀好意地盯着他们吃;我最喜欢的高脚椅区,竟然还整排地空着。师父建议我:“你可以(报复性地)躺着吃。”
总归,我们得以有安静舒朗的空间吃饭,人能放松下来。我跟师父讲最近在准备的选题:我书包里每天背着非虚构作品《重走:在公路、河流和驿道上寻找西南联大》,近700页,41万字。
与巨大体量相对应的,是作者杨潇对海量材料的处理:他电脑里装资料的“湘黔滇旅行团”文件夹有66.4G,里面有22268个文件,884个文件夹。让我意外的是:这里面大部分的资料,是他花笨功夫爬梳所得:在徒步的四十多天历,每隔一段时间,他就会不间断地抽出两三天,整天地抄材料、做笔记。他在这个过程当中辨析问题。
福楼拜写过一本小说,讲两个非常博学的人,他们一直在收集各种各样的资料,准备完成一本书。结果这件壮举始终没能完成,他们被材料压垮了。
某种程度上,这是我们每个人都在面临的一个问题:身处在海量的信息中,当我们在路上有点疲倦有点迷茫的时候,如何幸存?
当冬天好容易熬过去,期待来的却是“失魂落魄,提着灯笼追赶春天”(北岛语),那夏天呢?不确定。
我们能做什么呢?我跟杨潇学会了一个重要的方法:用行动包抄自己,创造自己。
我的行动方向,是读书和写作。这是前辈总结出经验的事情,照着做就行:
以前上文学课的老师,说他(老男人)不信任心理医生,觉得很多医生都比他年轻,怕他们没这么多生活阅历,不理解他的烦恼,也给不出什么特别好的建议。
后来他把这个困惑告诉给心理医生朋友,那个医生跟他说,心理医生确实不是知心姐姐,不是她比咨询者的生活经验丰富,要给出具体的改善生活的方子,“心理医生是跟你建立一种亲密关系,把自己作为一种工具,来承担你的焦虑。”
这位专业人士说,如果你没有什么迫切的心理问题,看文学作品,比看那些心理分析的文章更好。文学能够帮助你应对心理问题。老男人教我们:“我自己的焦虑都是在读文学作品的过程中得到缓解,读小说读诗歌,效果跟看心理医生差不多。”
例证以上,他那天在课上一连读了诗人里尔克(Rainer Maria Rilke 1875-1926)的四封信。
背着“41万字”之前,我经常揣着“里尔克”在身上。
那是一本非常非常轻薄的小册子,冯至先生翻译的《里尔克:给青年诗人的信》。
里先生是一个写信狂魔,一辈子写了很多信,给情人、给朋友,也给陌生人,在给别人慰藉的同时,他也在不断地倾诉,不断地分析自己,因此不断地获得疗愈。
里尔克在给青年诗人的一封信里说:“如果你觉得你的日常生活很贫乏,你不要抱怨它;还是怨你自己吧,怨你还不够做一个诗人来呼唤生活的宝藏;因为对于创造者没有贫乏,也没有贫瘠不关痛痒的地方。即使你自己是在一座监狱里,狱墙使人世间的喧嚣和你的官感隔离——你不还永远据有你的童年吗,这贵重的富丽的宝藏,回忆的宝库?你往那方面多多用心吧!试行拾捡起过去久已消沉了的动人的往事;你的个性将渐渐固定,你的寂寞将渐渐扩大,成为一所朦胧的住室,别人的喧扰只远远地从旁走过。——如果从这收视反听,从这向自己世界的深处产生出“诗”来,你一定不会再想问别人,这是不是好诗。你也不会再尝试让杂志去注意这些作品:因为你将在作品里看到你亲爱的天然产物,你生活的断片与声音。一件艺术品是好的,只要它是从“必要”里产生的。在它这样的根源里就含有对它的评判:别无他途。所以,尊敬的先生,除此以外我也没有别的劝告:走向内心,探索你生活发源的深处,在它的发源处你将会得到问题的答案,是不是“必须”创造。它怎么说,你怎么接受,不必加以说明。它也许告诉你,你的职责是艺术家。那么你就接受这个命运,承担起它的重负和伟大,不要关心从外边来的报酬。因为创造者必须自己是一个完整的世界,在自身和自身所联结的自然界里得到一切。”
写作自然是另外一种方法。
我们正生活在一个无痕社会中:人的感受,各种的事情,好像都变得缺乏痕迹——好多事情稀里糊涂的,像一个个皱巴巴的、卷成一团的纸。
为了抵抗这种“无痕”,作家许知远建议人们在焦虑之余,记下每天发生的事以及零散的灵感与思考,“书写会成为训练自己诚实的必要手段。诚实是非常艰难的事情,人们往往会低估诚实所需要的能量和智力训练。”
我在食堂没有躺着吃,倒是选了一张八人座长条桌,左摇右摆地吃。
人一扭着坐,我想到了许倬云先生。1980年代,许先生在匹兹堡家里给王小波讲课的时候,师生两个都不能正襟危坐。“小波的朋友大约都知道,他坐姿松松散散,我也一直有坐不直的毛病,师生二人东倒西歪,倒也自由自在。”
许先生从小肌肉无法正常生长,8岁之前人都无法动弹。他常常被大人抱出来放在院子的角落里晒太阳,一坐就是好几个小时,直到家人想起来,再把他抱回去。
许先生从生下来就知道自己是残疾,“所以可以不去争,不去抢。往里走,安顿自己。”他坐在院子里,就在那细细观察大人们的劳作,看墙角的蚂蚁怎么搬家,思考为什么日影今天照在树上,跟昨天不一样……“幸亏自己生下来就如此,(可以)不败不馁。如果长到十五岁,将你一棒槌打倒了,完了起不来了。”
可是我知道有一个了不起人,就是这样地“挨了一棒槌”:作家史铁生在21岁双腿瘫痪前,曾经是一个运动健将。
师父常年做副刊,读过许多书和文章,他记忆力又惊人,随口能讲出来史铁生先生文章里的细节,“他说人生病的时候,会一步步地‘退’。”
我查到史铁生先生在《病隙碎笔》中的原话,他讲生病的经验,“发烧了,才知道不发烧的日子多么清爽。咳嗽了,才体会不咳嗽的嗓子多么安祥。刚坐上轮椅时,我老想,不能直立行走岂非把人的特点搞丢了?便觉天昏地暗。
等到又生出褥疮,一连数日只能歪七扭八地躺着,才看见端坐的日子其实多么晴朗。后来又患‘尿毒症’,经常昏昏然不能思想,就更加怀恋起往日时光。终于醒悟:其实每时每刻我们都是幸运的,因为任何灾难的前面都可能再加一个‘更’字。”
我接上师父的话:“所以‘退’到最后,要活着。”
这是我看笛福(Daniel Defoe 1660-1731)的《鲁滨逊漂流记》《瘟疫年记事》时最大的感受:要活着,要活下去,不管漂流到荒岛上,还是在大城市经受一场瘟疫,都要活着。只有活下去才能讲故事,完成这个叙述。
在《重走》里,翻译家陈梦家说:“我们必须活下去,然必得把心放宽一些。”
把心放宽一些,按部就班,上手就做。
“做事!”是我们这代人小时候看TVB,经常听到阿Sir、Madam会发出的指令,叫人精神抖擞——
疫情正在制造没有办法逃逸的情形,当你不能旅行,当生活不能在别处时,它逼着我们面对眼面前的现实,处理扑面而来的问题。
里尔克在《给青年诗人的信》中写道:“不要沮丧。你想,如果春天要来,大地就使它一点点地完成。”
想做的事情不一定做不成,同行的人不一定会掉队。这个世界上还存在一种可能,问题可以一点一点辨析清楚,工作可以一点一点循序完成,狭窄的自我会一点一点舒展。在看似封闭的世界结构中,真正的改变会这样发生。
此刻各位马上可以行动的是:抓紧时间养精蓄锐。
对我来说,更值得期待的是:从明天开始的每天中午,师父一喊饿,就马上冲下楼吃午饭。
播客主理人
陈宇浩 钱江晚报·小时新闻记者,同时也是独立唱作人、词曲作者、不算太老男人乐队成员,代表作有《在高架上跳伞》《不息》等。
合作艺术家
单昊 宁波美术家协会副秘书长,单号艺术笔记主理人。毕业于中国美术学院油画系,代表作有《向上生长》系列,《纸片人》系列。
【推荐书单】
杨潇《重走:在公路、河流和驿道上寻找西南联大》
冯至(译)《里尔克:给青年诗人的信》
史铁生《病隙碎笔》
【推荐歌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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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宇浩《更像你的你》
【往期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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