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观察者网专栏作者 胡莉】 2022年7月7日，鲍里斯·约翰逊发表了辞去保守党魁一职的讲话，但表示继续留任首相职位，直到保守党选出一名新党魁来接任。按照保守党党魁产生方式，357名保守党议员首先对8位候选人进行投票，每一轮投票淘汰排名最后的候选人，经过5轮投票后，最后剩余2名候选人，分别是曾任鲍里斯政府财政大臣的瑞斯·苏纳克与外交大臣利兹·特拉斯。 随后，2名候选人展开电视辩论，阐述政策主张，并将接受所有保守党成员的投票，最终结果将在9月5日公布。期间，如果两位候选人中的任何一位宣布退出竞选，另一位自动成为党魁，无需举行保守党成员投票。 分歧中的保守党 目前的保守党已经陷入分歧与混乱中。自英国脱欧以来，英国政坛围绕英国脱欧问题在政治、经济、外交等许多领域发生分歧。 保守党内的分歧一直很严重。根据YouGov对2019年8月至2022年7月“保守党团结还是分裂”的调查，2020年与2021年，被调查者中大约有50%认为保守党处于分裂中，2019年8月与2022年7月3日，70%乃至80%的被调查者认为保守党处于分裂中。[1] 保守党内的分歧是导致鲍里斯辞职的重要原因之一，尽管触发他辞职的事件是，在包括保守党副党鞭平彻性丑闻等事件上进行包庇和撒谎。保守党内的分歧在本次保守党魁角逐中显现出来。在外交与国防领域，苏纳克与特拉斯大体上延续了鲍里斯政府的立场，只是程度有别，在气候与移民领域，二人的主张并未截然对立，但在经济领域，尤其是在税收政策上，双方的分歧严重到“让人们不敢相信两人同属一党”。 苏纳克 图源：澎湃影像 在鲍里斯辞职前，他的政府采取了不同于过去四十多年保守党所采取的减税与紧缩政策，从2021年9月开始，鲍里斯开始实施增税政策，理由之一是向国民健康服务体系注入更多资金，从而更好地应对新冠疫情，2022年4月份鲍里斯及其财政大臣苏纳克提出的增税方案被认为是创四十年最高。不过，增税政策引发保守党内右派的反对，更引发工党的反对，鲍里斯被指责“对劳工阶层增税”。因此有评论认为，增税政策是导致鲍里斯垮台的五大原因之一。[2] 鲍里斯的经济遗产撕裂了保守党。从苏纳克与特拉斯的辩论看，总体上两人都表示自己奉行的是撒切尔主义，主张的是保守党传统的减税政策，但是，苏纳克认为，在当前严重的通货膨胀得到有效控制之前，应该首先提高公司税率，支付新冠疫情造成的庞大的政府公共开支，并帮助民众应对日益增加的生活成本，即先增税再减税，采取稳健的财政政策。 特拉斯则迎合了保守党内的减税派，代表了撒切尔以来保守党正统的经济主张，即通过借贷、减税来刺激投资，促进经济发展，继而解决通胀和生活成本上涨的问题。此外，特拉斯试图重新评估英格兰银行拥有的设定利率的权利，这是新工党执政时期的政策。苏纳克指责特拉斯的经济政策是“童话”、“不道德”，会加剧通货膨胀，让更多的人变得更穷，特拉斯则批评苏纳克的税收政策会扼制英国经济增长，使英国衰退。 特拉斯 图源：英国政府网站 对于保守党而言，此次党魁竞选的根本目的在于，选出一位有能力在议会下院中压制工党并带领保守党赢得2025年大选的领导人。从理论上说，中途被迫换帅有可能让保守党在低谷中重获机会。然而，从截至7月31日的党魁竞选表现来看，保守党内的分歧比较严重。因为这一分歧已经触及了是否要改变过去四十多年经济发展模式的问题。 有评论认为，鲍里斯已经将保守党的经济政策向左转，[3]除了增税和加大公共服务投入之外，他还提出了均衡发展而不只是发展英格兰东南部的计划，这些从根本上挑战着撒切尔主义。也因此，鲍里斯被批评缺乏意识形态，没有清晰的主义，的确，他已经超越了撒切尔主义。 重整中的工党 在鲍里斯被迫辞职的过程中，基尔·斯塔默爵士领导的工党在议会下院中死咬“派对门”事件，揭露鲍里斯说谎成性，经常隐瞒真相，加速了鲍里斯垮台。由于许多人认为鲍里斯是保守党内最具领导力的人物，苏纳克与特拉斯都不能与之相比，甚至认为无论谁继任首相，保守党都有可能输掉下一次选举，因此，目前的工党获得了一个有可能重新上台的机会。 不过，工党能否抓住这个机会，还需要看其能否提出可行的替代方案。但在这一点上，工党长期面临困扰。在二战结束后，工党处于主动方，其国有化、社会福利、混合经济等政策被保守党所吸收，形成两党共识，轮流执政。 1979年撒切尔上台，私有化、削减社会保障、自由市场经济成为主导原则，两党共识结束，保守党一直执政到1997年。期间，工党一直提不出可行的替代方案，直到托尼·布莱尔领导的新工党吸收了撒切尔的主张，提出“第三条道路”，工党才在1997年上台执政，持续到2010年。需要注意的是，尽管“第三条道路”本质上与撒切尔主义一致，同属新自由主义，但在它刚被提出时，仍然看上去是一种不同于撒切尔主义的可行的替代方案。 自2010年以来，工党再次处于提不出新方案的处境中，并处于分裂状态，一方是布莱尔的追随者，一方是老左派，前者指责后者“吓跑选民”，后者指责前者违背了工党宗旨。2015年，老左派杰里米·科尔宾当选工党党魁，科尔宾提出要将铁路、水、能源等再次国有化，免除学费等，随后又主张留欧并在英国脱欧后主张二次脱欧公投，且一度陷入反犹主义风波中。这些主张并没有让工党上台执政，反而使其在2019年大选中大败。2020年基尔·斯塔默爵士当选工党党魁，开始扭转科尔宾的政策，表示他站在中左立场上。 在斯塔默的领导下，工党开始重整。首先，在脱欧问题上，工党扭转了留欧立场。2022年7月4日，就在鲍里斯陷入辞职压力之际，被批评一向采取“安全”态度的斯塔默明确表示，工党不会寻求改变英国脱欧的事实，不会寻求重新加入欧洲单一市场或关税同盟，工党要“让脱欧运转起来”。[4] 其次，在更为重要的政治立场问题上，2022年7月22日，就在苏纳克与特拉斯展开电视辩论之际，斯塔默在利物浦发表了一份重要讲话，非常显眼地强调工党在下一次大选中的优先事项是发展经济，除了“增长、增长、增长”，别无其他。在是否采取国有化问题上，斯塔默表示，工党不承诺采取国有化措施，但也不拒绝国有化，他不断强调自己奉行的是实用主义而非意识形态。此外，斯塔默还表示，如果工党上台，也将推行减税政策，重视与企业的合作，并且进行均衡发展，发展强大的公共服务等。 可以看出，除了有可能采取国有化措施和减税政策外，斯塔默的主张似乎与鲍里斯并无二致。重整后的工党将是何种模样还有待进一步观察。在其他方面，工党的重整也未完成，例如政党领导人问题，斯塔默被认为缺乏个人魅力且具有骑士头衔，工党也未提出具体的经济政策，尤其是在涉及苏格兰的问题上。 2021年9月29日，在英国布赖顿，英国工党领袖基尔·斯塔默在年会的最后一天发表主旨演讲。新华社发（雷伊·唐摄） 调整发展道路？ 目前的英国面临着一系列麻烦：在脱欧还未完全完成的情况下，在新的经济贸易合作局面还未完全打开的局面下，新冠疫情反复、经济下行、通货膨胀、政府债务增加、公共服务不足、内部分离势力加剧以及外部国际冲突持续，这些问题十分不同于过去四十多年英国面临的发展环境，可能需要新的思路来解决。 从保守党内的分歧与工党重整的方向来看，新的思路涉及较大程度上调整过去四十多年的发展道路，即由撒切尔开辟、新工党继承的新自由主义道路。 新自由主义产生于20世纪三四十年代，在六七十年代被认为可以解决英国当时面临的“英国病”问题（滞胀），从而成为正统思想。从起源上讲，新自由主义不仅是一种经济政策，也是一种意识形态，其显著特点是反对与集体主义有关的一切，推崇自由市场经济，并认为市场原则适用于所有领域而不只是经济领域，奉行货币主义政策。 需要格外注意的是，新自由主义强调的市场至上绝不等于最小的国家权力，学术界已经意识到，新自由主义需要的是强大的国家权力，只不过这样的权力旨在将市场原则建立并维持在所有领域（包括教育、医疗、公共管理）而不是弥补市场的不足。 在新自由主义指导下，保守党将水、电、铁路等公用事业部门私有化，降低企业税，打击工会，去工业化和发展金融行业，改革福利国家。在此方面采取的措施尤其值得关注，要么取消一些保障，例如以较低的价格将市政房卖给租住者，这让当时买到房的人颇为收益，要么在一些保障部门实行“准市场化”，例如英国国民健康服务体系，改革不仅将一些服务外包给私人，还让该体系内部模仿市场机制运行或部分实行私有化。这些做法均被新工党继承，正如撒切尔所说，她最大的成就是塑造了新工党。 但是，新自由主义并不是一种完美的发展道路，事实上，没有哪种道路是完美的，任何一种道路均只适合特定条件下的发展。经过四十余年的发展后，严重的贫富分化、非经济领域不必要的过度管制、经济领域缺失的应有的管制、气候与新冠疫情等集体危机等，都不是新自由主义能够解决的。就英国而言，进入21世纪，金融危机、英国脱欧、新冠疫情被认为是新自由主义衰退的三个重要节点，在每一个节点上，都有评论认为新自由主义行将末路。新冠疫情则更加暴露了新自由主义的弊端，人们很难相信仅靠市场就能解决国民集体健康问题以及疫情中的民生保障问题。 此外，英国年轻人普遍埋怨房价与房租过高，认为撒切尔卖掉市政房的政策只惠及一代人，在那以后，英国政府没有修建新的市政住房，年轻人既租不起房，也买不起房。人们还批评，由于国民健康服务体系的部分私有化和准市场化，政府在应对新冠疫情时不得不向私人机构高价采购医疗服务，而巨大的开支最终将落在普通人头上。 撒切尔夫人（资料图） 其实，在鲍里斯应对后脱欧与新冠疫情的危机中，新自由主义的许多原则已经被突破。他向企业和员工发放补贴，对经济进行干预，增加征税，鲍里斯甚至直接告诉政府人员，要拒绝“政府干预是不好的”的正统保守主义观念。[5]这似乎表明传统国家权力正在回归，而一旦国家权力与市场的关系重新调整，也就意味着新自由主义将被大幅度调整。 鲍里斯的这些政策其实已经被保守党内的一些人以及工党所接受，尽管苏纳克宣称增税只是一种实用主义的措施，不违背撒切尔主义，也尽管斯塔默强调是否国有化与意识形态无关，但一种新的思路显然已经出现。至于英国会选择回到传统的新自由主义还是尚难以命名的新思路还有待观察，但可以肯定的是，新的思路不会轻而易举占据主导地位，正如上个世纪的新自由主义也经过一番反复博弈后才流行了四十年之久一样。 因此，鲍里斯·约翰逊实际上撞开了变革之门，在他之后，是保守党还是工党引领变革，就看目前的保守党与工党如何解决各自的问题了。 参考资料： [1]https://huaweipai.oss-cn-beijing.aliyuncs.com/pic/1e1mngh1m03 [2]https://www.bbc.com/news/uk-politics-62070422 [3]https://www.theguardian.com/politics/live/2021/oct/06/boris-johnson-tory-conference-speech-economic-model-universal-credit-latest-updates-politics-live [4]https://labour.org.uk/press/keir-starmer-sets-out-labours-5-point-plan-to-make-brexit-work/ [5]https://www.newstatesman.com/business/economics/2021/06/neoliberal-era-finally-over 本文系观察者网独家稿件，文章内容纯属作者个人观点，不代表平台观点，未经授权，不得转载，否则将追究法律责任。关注观察者网微信guanchacn，每日阅读趣味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