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教于汉朝传入中国,魏晋之后逐渐成为主流意识形态,但是信奉佛教的朝代国祚都很短暂,北魏、南梁直接因奉佛而乱亡。隋朝之时,因独狐皇后笃信佛教,百官尽皆影从。当皇后驾崩之时,著作郎王劭趁机献媚,对隋文帝说皇后是妙善菩萨的化身,她的驾崩时间正合符验,并非真死,文帝闻之大喜——谁知,隋朝最终也没有逃过短命的宿运。
到了唐朝初年,佛教依然盛行。武德九年,太史令
傅奕上奏唐高祖,请求废除佛法,从而掀开了一场佛教论战。
唐高祖有意整治佛教
唐朝初年的一场佛教大论战 傅奕通晓历数,曾预言过隋朝汉王杨谅的败亡;他精通天文,注解过《老子》,所以隋朝灭亡之后,被唐高祖任命为太史令。在请求革除佛教的奏疏中,傅奕将佛教称为“邪法”,斥佛经为“妖书”。认为佛法远在西域,与中国言语不通,所以那些不忠不孝之人就借助“汉译胡书”的做法宣传歪理学说;他们削发去须,假借出家来逃避赡养父母的责任;又假装云游修行,以此来逃避国家的征税与徭役。更可恨的是,佛教徒妖言惑众,设地狱轮回来恐吓愚民,动辄诅咒无神论者下地狱。最终使得人们皆“
追既往之罪,虚规将来之福”,藐视世俗法律,不服官府管教,造业作孽,被逮捕入狱了,还在牢笼中礼拜佛祖、口诵佛经,行为犹如禽兽,却在内心中自许清高,难以教化。更为严重的是,佛教徒“
窃人主之权,擅造化之力”,对国政产生巨大的危害,所以唐朝应当重视佛教泛滥的问题。
接着,傅奕继续论述佛教对国运的危害,他说:“
降自羲、农,至于汉、魏,皆无佛法,君明臣忠祚长年久”,直到东汉初年,汉明帝“假托梦想,始立胡神”,导致佛法东侵,玷污中土风俗。西晋时,官府尚且严令华夏之人剃发易服,然而随着五胡入侵,佛教得以大行其道,后果是“
羌胡乱华,主庸臣佞,政虐祚短”,因此傅奕断言:“
皆由佛教致灾也。梁武、齐襄,足为明镜。”
最后,傅奕请求扫清佞佛的社会风气,勒令僧尼还俗,这样可以使“
四海免蚕食之缺,百姓知威福所在,则妖惑之风自革,淳朴之化还兴。”对于这篇奏疏公布后将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傅奕也做好了心理准备,即使像北齐仇子他那样因批判佛教而被朝廷杀害,他也无怨无悔。
于是,唐高祖将奏疏付于百官讨论,结果只有张道源拥护傅奕的观点,群臣尽皆反对。中书令
萧瑀恐吓说:“佛,圣人也。奕为此议,非圣人者无法,请置严刑。”他并不打算在理论上驳倒傅奕,而是想利用权力来消灭异见者的肉身。于是傅奕也以牙还牙,说萧瑀信奉无君无父的浮屠之道,是“以匹夫而抗天子”,更该处斩。萧瑀无言以对,只得低头合掌诅咒对方,说:“
地狱所设,正为是人。”
尽管百官反对,但出于维护统治的需要,唐高祖仍下令部分僧尼还俗,在京城只留下三所寺庙、两所道观,诸州各留一所,余皆罢之。
唐太宗继位之后,对傅奕批判佛教的观点很感兴趣,曾问他:“佛道玄妙,圣迹可师,且报应显然,屡有征验,卿独不悟其理,何也?”傅奕回答说:“佛是胡中桀黠,欺诳夷狄,初止西域,渐流中国。
遵尚其教,皆是邪僻小人,模写庄、老玄言,文饰妖幻之教耳。
于百姓无补,于国家有害。”认为在佛教盛行的西域,国家皆混乱羸弱,可见这种宗教对国政多有损害。唐太宗听后,颇以为然。但傅奕想要革除佛教的愿望始终没有实现,他在临终之前对子女们说:“老、庄玄之一篇,周、孔《六经》之说,是为名教,汝宜习之。
妖胡乱华,举时皆惑,唯独窃叹,众不我从,悲夫!”可见傅奕是站在老庄周孔的立场来排斥佛教的,他所信奉的老庄也并非道教,而是古代的道家,因为他本人“虽究阴阳数术之书,而并不之信。”
谁知,在傅奕死后,老庄周孔之道并未在唐朝复兴,道教与佛教反而更加昌盛。武则天佞佛,唐玄宗好道,唐肃宗、唐代宗和唐德宗皆以山人李泌为师友。中唐以后,国家愈衰微,佛老愈盛行。
唐宪宗元和十三年,随着淮西藩镇被平定,大唐帝国出现了中兴的迹象。然而此时的宪宗日益沉迷于神仙方术,下令天下郡县寻访方士,谄媚之徒应声而起。宗正卿李道古向朝廷举荐了山人柳沁,宪宗命其在兴唐观烧炼不死药;接着,功德使也争相邀宠,上奏说:“
凤翔法门寺塔有佛指骨,相传三十年一开,开则岁丰人安。来年应开,请迎之。”宪宗闻讯,立即下令中使率领僧众去迎候佛骨。
当时的官员皆唯唯诺诺,不敢出一言劝阻,眼看国家又将走向上弯路,此时的
韩愈心事重重,正酝酿着一篇惊世之作。
韩愈
“佛者,夷狄之一法耳” 韩愈与傅奕所生活的时代大不相同:唐朝初年,虽然百官都是佛教徒,但皇帝并不沉迷于佛教——唐高祖与唐太宗都优先考虑国家的长治久安,为此不惜打击佛教。与之不同,唐宪宗沉迷于神仙方术,又是一名佛教徒,在这种情况下上表批判佛教,不仅会遭受百官的攻击,而且还得不到皇帝的袒护,甚至有杀头的危险。然而,韩愈依然还是写出了惊世骇俗的
《谏迎佛骨表》。
在这篇文章的开头,韩愈开宗明义,直取要害,大胆地说:“佛者,夷狄之一法耳”。此法并非中国所固有,而是从夷狄之国传进来的。在佛法未东传之前,中国的君主们都很长寿,百姓也安享太平。由此可知,尊奉佛法并不是求得君王长寿、天下太平的条件,所以
是否要尊奉佛法,这是值得讨论的。
接着,韩愈又对比佛法传入以后的历史,发现自从中土皇帝信奉佛教之后,皆是“
乱亡相继,运祚不长。宋、齐、梁、陈、元魏已下,
事佛渐谨,年代尤促。”梁武帝三度出家,废弃礼法,不食荤肉,以此来乞求佛祖保佑。结果他却遭遇侯景之乱,不得善终。于是,韩愈断言“事佛求福,乃更得祸”,所以
佛法是不值得尊奉的。
之后,韩愈追溯历史,说当年唐高祖神圣英武,能够力排众议,支持傅奕非佛的主张;只因群臣识见不远,百般阻挠,才使佛教继续肆虐于东土。宪宗继位之初,为了平定藩镇,也曾下令不准度人为僧尼、道士,禁止增设寺观,以此来补充劳动力。谁知藩镇刚刚平定,皇上又重开倒车,令人大失所望——陛下即使不能行高祖之志,也不应让佛教“恣之转令盛也!”
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皇上才刚刚下令群臣去凤翔迎接佛骨,陛下虽然没有昏聩到信佛的地方,但这种做法会鼓励百姓尊奉佛法,“
皆云天子大圣,犹一心敬信;百姓微贱,于佛岂合惜身命。”在朝廷的引导下,佛教又将盛行起来,恐怕会“伤风败俗,传笑四方。”
最后,韩愈发表了近乎无神的议论,他说“
佛本夷狄之人,与中国言语不通,衣服殊制”。假如佛祖还活着,他也听不懂东土之人的祷告,何况是一具枯骨呢?来自天竺的佛祖“不知君臣之义、父子之情”,跟我们东土之人不同俗,我们不需学他,也不用他来学我们,只要彼此尊重即可。他如果前来拜访,朝廷不过是赐给他一点礼物,命人将他礼送出境而已,如今何须陛下屈尊去迎接一具“枯朽之骨”?韩愈甚至说:“乞以此骨付之水火,永绝根本,断天下之疑,绝后代之惑”,并且说:“佛如有灵,能作祸崇,凡有殃咎,宜加臣身。”
韩愈在写《谏迎佛骨表》时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他耻于“群臣不言其非,御史不举其失”的谄媚政治风气,故而在文中多有激愤之辞,这令唐宪宗读后非常不舒服。第二天,皇帝便将《谏迎佛骨表》出示于众,表示要对韩愈加以极法。裴度等人急忙劝解说韩愈在文中谩骂的对象是佛法,而非皇上,他说的话虽然不好听,但也是为了皇上和社稷着想,罪不至死。宪宗则说就算韩愈批评我“奉佛太过”,我也能容忍他,但他却在文中说尊奉佛教的国家大多混乱,国君皆寿命不长,这种狂悖之辞已经涉嫌诅咒唐朝和皇帝本人了,实在罪无可赦。
与傅奕的处境相反,这次虽然皇帝没有站在反佛者一边,但“国戚诸贵”却都为韩愈求情,认为死刑太重了,最后宪宗才将韩愈贬到生存环境恶劣的潮州去当刺史,欲令其自死。
不料次年,唐宪宗就因误食丹药,暴躁易怒,隐于深宫,不与群臣相见,最终被宦官弑杀了。
傅奕与韩愈没有在理论上驳倒佛教 傅奕与韩愈的论点都基于孔子的“夷狄华夏”之论,想要捍卫华夏文明的纯粹性,给佛教贴上“夷狄”的标签,以便划清政治与宗教之间的界限。这说明,在六朝与隋唐之时,中国人尚未能够调和政教之间的矛盾,还不懂得如何利用宗教来服务于政治。
中国的政治家们对宗教干政的现象保持高度警惕,始终站在世俗的一面来排斥宗教,避免神权凌驾于皇权的现象出现。宋文帝、魏太武帝、周武帝乃至唐高祖都意识到了宗教对政治、经济的消极作用,通过“限佛”、“灭佛”的做法来遏制神权的扩张,避免中国成为一个政教合一的国家。
傅奕与韩愈对宗教的批判属于政治层面,他们并未从理论上驳倒佛教,而是通过历史和政治来说明
佛教的出世倾向与政治的世俗倾向不能相容,这是大部分信奉佛教的国家都没有好下场的原因。到了晚唐之时,随着佛教日益内在化、心性化,对政治的干扰才逐渐减弱。而到了宋朝,中国的思想家们才真正在理论层面对佛教进行辩驳,并将其部分思想吸收到宋明理学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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