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吴国崛起与吴、晋联盟
吴楚本是盟国,鲁宣公八年(公元前601年)楚国灭亡舒蓼后,“盟吴、越而还”(《左传▪宣公八年》)。吴国在寿梦即位后国力不断增强,开始谋求对外扩张。吴王寿梦二年(公元前584年)吴出兵攻打郯国(今山东郯城一带,当时是鲁国的附庸),引起中原诸国震动,鲁国季文子感慨说:“中国不振旅,蛮夷入伐,而莫之或恤,无吊者也夫!《诗》曰:‘不吊昊天,乱靡有定。’其此之谓乎!有上不吊,其谁不受乱?吾亡无日矣!”(《左传▪成公七年》)而楚国在与晋国争霸处于下风,再次将战略重心转向江淮流域以兼并小国。对吴国来说,楚国东向发展必然引起它的警觉和不安,而此举亦将阻碍吴国自身的发展,楚国因此成为其最大障碍,两国利益发生直接冲突。
同年,晋国敏锐观察到这种情况,派遣楚国亡臣申公巫臣出使吴国,进一步挑拨离间、火上浇油,并拉拢吴国,以达到联吴制楚的目的。而吴国正需要一个大国充当其后台,两国一拍即合。从此楚国陷入两线作战不利态势,东方吴国的威胁日渐加重。
申公巫臣使吴当年,吴国就兴兵攻楚,攻取战略要地州来(今安徽凤台地区),之后多年,两国围绕州来反复争夺,由此拉开吴楚战争序幕。公元前584年-515年,吴楚之间大战十次,吴国全胜六次、楚国全胜一次,还有三次互有胜负。吴国取代晋国成为楚国最大对手、心腹之患。
二、吴王阖闾即位后的军事举措
公元前515年,吴公子光以专诸持鱼肠剑弑杀吴王僚后夺取吴国王位,是为吴王阖闾。阖闾此人雄心勃勃、韬略过人,即位后采取了一系列措施增强吴国实力,在军事方面特别重视对军队的平时训练,在五湖(今太湖)之滨专门有练兵场所,“选练士,习战斗”(《吕氏春秋▪首时》),“习术战骑射御之巧”(《吴越春秋▪阖闾内传》),这点其实很可能是原本不是很强大的吴国能在春秋末期称霸的重要原因。
当时中原各国都在大规模扩军备战,晋国在平丘之会就一次性出动兵车4000乘(《左传▪昭公十三年》“七月丙寅,治兵于邾南,甲车四千乘,羊舌鲋摄司马,遂合诸侯于平丘。”);郑国子展、子产伐陈国,出动兵车700乘(《左传▪襄公二十五年》六月,郑子展、子产帅车七百乘伐陈,宵突陈城,遂入之。);楚国更是仅陈、蔡、不羹几个大县就能征集各千乘的兵力(《左传▪昭公十二年》“今我大城陈、蔡、不羹,赋皆千乘。”)而吴国在鲁定公四年倾全国之兵攻楚(即本文所述柏举之战)才不过三万之众(春秋末期,兵车一乘编制75人),尚不及小小郑国。
实际上,军队的员额并不代表一个国家的军事实力,诸国因为常年互相攻伐,原有的国人兵役制趋于消灭,大量原来没有资格当兵的“野人”补充进入军队,因而军队数量大大膨胀。然而这样的军队外出征战会大大影响国内的农业生产,所以孙子说:“凡兴师十万,出征千里,百姓之费,公家之奉,日费千金,内外骚动,怠于道路,不得操事者,七十万家。”(《孙子▪用间十三》)而且军队员额大大扩张,人员素质必会良莠不齐,整体战斗力未必会有提高。何况诸国的军事训练制度还没有完全转型,传统的“蒐”、“狝”等田猎形式的军事训练和演习还是重要的训练方式(《尔雅▪释天》:“春猎为蒐,夏猎为苗,秋猎为狝,冬猎为狩。”),正规化、专业化的军事训练才刚刚展开,尚不能普及到大部分部队。
原因很简单,全部正规化训练,没人种田了。而吴国采取的是精兵政策,集中专门训练这三万人的常备军,这样既可以把身强力壮的人选进军队,还可以保证充分的训练以较高的战术素养,又不影响国内农业建设,所以孙子把“兵众孰强?士卒孰练?”列入“五事七计”,作为战争准备和我情分析的重要条件。可以看到,吴国并没有受各国普遍扩军的影响,而是把军队专业化放在军队建设的重要位置,这也是为什么吴军能屡屡战胜数量更多的楚军的重要原因。
三、吴国对楚国的战略方针
针对吴国当前的战略形势,阖闾决定还是把主要方向定为打击楚国。楚国亡臣伍子胥由是提出“三师肆楚,继而克之”的建议,并推荐孙武为将。伍子胥本为楚臣,当年晋国为了疲惫楚人,创造性的使用了“三分四军”轮番击楚的战略举措,楚人深受其苦,伍子胥自然对此有深刻记忆。伍子胥认为晋人的办法虽好,但也只是达到了疲敝楚军的目的,因此在晋人“三分四军”的基础上,他进一步提出了,把吴军分为三部,一部作战两部休整,轮流袭击楚国,调动楚国兵力,疲惫楚军,在疲楚误楚的基础上,制造楚国错觉,实施战略欺骗,创造有利战机一举制楚国死命。
也就是说“三师肆楚”只是手段,“继而克之”才是最终目的。这个建议相当高明,以致于后世之人有很多因此认为伍子胥即孙武。必须要指出的是吴国国力兵力均不及楚国,能采取这个办法的基础是吴军战斗力胜过楚军,所以吴军不是主力出击,楚国也必须集结大军方能应付,切忌简单套用。用兵之法必须根据实际情况进行。
因此当吴军没有向东北向的三关靠拢,而是南下再东向往小别、大别一线撤退,进一步暴露自己的侧翼,远离了自己后撤的安全通道时。楚军上下一片大喜,吴军的举动无疑是在自杀,楚军将领们也看出了形势有利,故有武城大夫黑劝说子常一幕。于是楚军在子常指挥下迅速渡过汉水跟进,并试图切断吴军退路,将吴军聚歼在长江、汉水之间的小别山地域。
对于楚军的战役企图,吴军很明白,这本来就是为楚军专门设计的。只是吴军也有自己要面临的问题。要知道,这种敌前退却诱敌是极具技术性的活,一个不小心反而会被追兵所乘,对一支部队的作风、纪律、凝聚力、战斗力都是一个极大的考验。取道小别山、向东越过清发水是吴军计划中最关键的一步,如果不能顺利跳出这个三角区域,退却诱敌反而会变成自投死路。
吴军统帅部对此自有考量,选择往小别移动就是为了防止楚军这一手。
吴军虽然也用战车,但步卒是其主力;楚军虽有步卒,但战车是其主力。一方面吴国是新兴国家,容易接受新的军事变革思想,因此在春秋时期步兵率先在吴越兴起;另一方面,楚国的主要战略目标还是在于中原争霸,与晋国相抗衡,还是得以战车作为主力。在这种情况下,吴军往山地丘陵地带移动,其意图不言而喻。况且吴军往小别移动,虽然会面临楚军一翼包围的危险,但往东向大别山的退路并没有被封锁,只要跳出小别区域,吴军就将别有洞天。
因此,吴军移动至小别地区后,继续往东退却,以精锐部队为侧后卫,利用山地丘陵有利地形对楚军前锋进行阻击,凭借其部队战斗力强于楚军的优势掩护全军向大别山转进。楚军连续三次发起攻势都未得手,三战后,吴军已转至大别山西麓的柏举。在这里要指出的是,吴军从小别转进至大别,在楚军试图实施一翼包围的时候,吴军唯一的退路就是继续东撤,这种动作不会让楚军疑心,因为这是符合用兵常规的,当敌人威胁后路,撤退往往是通常的选择。
到了柏举(今湖北麻城境内)后,吴军终于停下了后退的步伐,转而面向楚军。这时楚军主帅子常突然被巨大的恐惧所包围,他决定丢下部队独自逃命。《左传》中是这么记载的:“乃济汉而陈,自小别至于大别。三战,子常知不可,欲奔。史皇曰:‘安求其事,难而逃之,将何所入?子必死之,初罪必尽说。’”
这段文字并没有向我们透露任何一点楚军局面被动的信息,相信所有看《左传》的人没明白子常怎么突然脑子秀逗了,要跑路了。事实上,楚军虽然三次攻击失利,但这种作战是不会有太多的战斗伤亡的,在古代作战的损失基本都出现在一方被击溃后的追击作战中。可以说楚军实力犹在,兵力还是远胜吴军,只是士气低落了点。可为什么子常突然害怕起来,想逃命呢?后世的人们没有去分析为什么子常会突然害怕,只是武断地认为子常是个草包。其实在子常和史皇的对话中可以发现,史皇也认为楚军面临很不利的局面,只是他认为军人应该战死沙场罢了。我在这不得不遗憾地指出所有说子常是草包的人其实自己是草包,他们根本看不明白当时的战场态势。
我们来看,现在吴军把楚军引诱到了距离汉水对峙处200公里的柏举,停下来了。原本入侵楚国的吴军深入楚国境内数百里,自己的退路是脆弱的;现在楚军因为追击行动远离了自己的坚固阵地数百里,拉长了自己的行军队列和战线,反过来楚军的后路是脆弱的。一路上,三次战斗,吴军无一例外获胜,吴军顺利地击败楚军的迂回行动,撤退到柏举。吴军的将士们从开始的害怕、迷惑、疑虑、焦躁中解脱出来,变成了如梦初醒的兴奋、喜悦、敬佩,信心满满期盼着战胜楚军,士气爆棚。
反过来楚军则失去了开始追击时的激情豪迈,军心不稳、士气低落。一句话,攻守之势逆矣。子常很清楚地看到了这一点,他现在很明白自己中计了,吴军停下来了,要早几天也许他会很高兴,可现在他很恐惧,一支强大的军队在他面前示弱了这么久,突然停下来露出锋利的獠牙,想干什么?吴军要吃人,要歼灭他的部队,要在这索他的命。
能准确地看到自己的危险处境自然不是废物点心,但子常是个自私的人。面对危险,子常可没有想着怎么去解决问题,他想的是怎么保住自身的安全。他想出来的办法很实用,弃军逃命。悄悄地走,正如我悄悄地来,不带走一片云彩。等到部下发现主帅失去踪影,他已经在千里之外了,有这么一支庞大的军队替他挡着吴军,他的安全是有保障的。如果带着部队跑那可不行,吴军要在这围歼楚军,他可不能成为目标中的一员,在逃命的乱军之中什么事都可能发生,他不能冒那个风险。
只是这位仁兄运气不好,可能是舍不得金银细软,收拾行李时动静大了点被史皇发现了,经过史皇一番义正言辞的教育课后,没办法,子常只能被迫留在军中。
吴王阖闾九年十一月庚午清晨,两军在柏举拉开阵势准备决一死战。我相信,孙武肯定安排了两翼的包抄部队,准备在此彻底围歼楚军,辛辛苦苦把你们引诱到了这,只是为了打了击溃战就太得不偿失了,一定要在这消灭楚军的有生力量。只是吴军中有位大侠坏了孙武的好事,他叫夫概,阖闾的弟弟。年轻时的我初看《左传》时曾为他喝彩,现在我知道这只是个一勇之夫罢了。夫概肯定是个能把握微观的人,他观察到楚军队形不整,似乎有畏战情绪,这是肯定的,子常压根就不想打,他是被逼的。
但是夫概却不知道什么叫宏观,他观察到的东西,阖闾和孙武也看在眼里,只是现在的楚军就好比是一只紧张的蹬羚,稍有风吹草动就会逃之夭夭,在两翼没完成包抄前决不能打草惊蛇。夫概哪知道这些,他只知道战机来了,于是主动向阖闾提出要求进攻。阖闾很无奈地看了看这个逞雄的弟弟:娘的,傻小子要坏我好事。自然不会同意。只是没想到这个夫概是个愣头青,你不同意我就带着我的本部人马自己打,头功是我的。
果然不出阖闾所料,在夫概一击之下,楚军当即就溃,子常一马当先,调转车头就逃,他不敢回郢都,奔逃于郑国;而史皇战死于阵。两翼吴军根本就没来得及展开,就由阵地战转为追击作战了。到清发水(即涢水,今湖北安陆西),吴军追上楚军,趁楚军半渡而击之,楚军又大败。有先贤学者专家认为,吴军应做平行或超越追击,更有希望歼灭楚军主力。
近现代是这么要求军队追击的,其实这种观点没有仔细考察军队战术的演变,吴军以步兵为主力,在古时候步兵不结阵难以形成有效战斗力,如果实施平行和超越追击必然要求速度快于楚军,自然难以保持行军队列,行军队列难以保持,遭遇敌人如何变为战斗队形(阵)作战呢?要做这种追击,吴军必须具备在行进中展开战斗的能力,这是几百年后的事了,当然不能要求吴军超前具备这种能力啊。(关于行进中发起攻击将在后面的书中讲述)
话分两头,各表一枝。那边还在进行大迂回作战的沈尹戌刚刚行进到息(今河南息县西南),就得到了楚军主力战败的噩耗,现在的吴军面前没有了任何阻碍,兵锋正直指郢都。此时距离沈尹戌离开汉水大约10天,10天里他行进了大约400公里,距离他的目的地州来还有大约400公里。他终于明白了自己在执行一个异想天开的计划,幸好现在他不需要在继续臆想了,他新的行动目的地很明确,火速率军回援郢都,家里现在可没部队阻挡吴军了。
后悔莫及、心急如焚的沈尹戌开始用最大的强度行军,强行军350多公里后终于在雍澨(今湖北京山西南)与吴军遭遇。只是可怜了那些在他手下服役的楚军士兵们,一仗也没打了,光跑路就跑了700多公里,看来参军到沈尹戌部一定要有每天锻炼一个马拉松的觉悟。做为孙武的同时代人,沈尹戌是没机会看到《孙子》这本书了,不然他可以清楚地看到里面有这么句话:“百里而争利,则禽三军将;劲者先,罢者后,其法十一而至。”现在他可是马不停蹄地跑了300多公里,何止百里之数啊。虽然吴军在他的突袭下吃了点小亏,但重新组织起来的吴军只一个反击就淹没了他和他的先头部队,其余还在路上的楚军大部闻讯顿做鸟兽之散。孙子曰:“故军争为利,军争为危。”对沈尹戌来说,军争无利,仅危矣。危,即死。
击败沈尹戌后,吴军面前再无阻碍,直取郢都,楚王弃城而逃,吴军兵不血刃拿下楚国都城,取得春秋时期最辉煌的一次战争胜利。
然而,占领郢都后的伍子胥暴露了他失去理智的一面,一心只想着复仇;吴王阖闾亦醉心于掠夺楚国的财富,没有人再操心是不是应该宜将剩勇追穷寇,彻底歼灭楚军有生力量,军队反而四散开始了抢劫活动。孙武看着自己的知交好友突然变成了陌生人,自己伺奉的君主突然变成了目光短浅之辈,心里不知作何感想。楚国的贵族们利用吴军没有继续清剿他们的大好时机,收拢了散兵游勇,实力大增,并得到了申包胥哭来的数万秦国援兵的帮助,接连打败了分散的吴军部队。
吴军虽败,可实力未损,阖闾这才醒悟过来,准备应对接下来的战局。可这已经由不得他了,越国也对吴国边境发动了支援性的攻势,而他的弟弟夫概趁此良机跑回去自立为王。天无二日、国无二主,这对阖闾来说才是最重要的,关系到国之根本,阖闾急急忙忙率军赶了回去驱逐夫概,侵楚之战终告结束。故孙武在其《孙子》一书中写下:“凡战胜攻取,而不修其功者,凶。命曰费留。”(《孙子▪火攻十一》)
六、综述
柏举之战是我国古代一次极其经典的战役,在其中体现出来的军事思想到现在依然指导着人类的作战。吴人一是采用三分其军,轮番击楚的战略,在大别山以东淮南方向疲敝和消耗楚军;二是在楚人注意力集中于大别山正面后,集中全国精锐兵力,对楚国侧翼实施迂回,实施战略奇袭。这两个举措牢牢把握住了战略上的主动权。三是进入楚境作战后,采取“示形动敌”的手段,将楚军骗出原有坚固防御阵地;四是在敌国境内采取“后退诱敌,聚而歼之”的手段打击楚军(我必须加个括号,了不起);五是在决战中击败楚军后,马上发起深远追击,不给楚军重整旗鼓的机会,连续作战,连续打击。这三个举措使得吴军在战役攻坚阶段也牢牢把握主动权,调动楚军,化难为简,实施打击。
以上几点都是吴军首创或汲取先人经验进一步改进发扬,可以说是世界军事史上的创举,同时必须指出的是吴人整个战争行动处处闪烁着《孙子兵法》智慧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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