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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让人类以“聊天”始,以“沉默”终——ChatGPT的现实挑战与未来风险
来源:南方周末
2023-04-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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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视觉中国/图)

最近,美国著名语言学家、哲学家诺姆·乔姆斯基和两位合作者在《纽约时报》发表了一篇题为《ChatGPT的虚假承诺》的文章。乔姆斯基承认OpenAI的ChatGPT、谷歌的Bard等都是机器学习的奇迹;但对于认为“机械大脑”不仅会在处理速度和内存容量方面超越人类大脑,还会在智力洞察力、艺术创造力和其他所有人类独有的能力上实现全方位超越的观点持不同意见,他认为这绝不可能发生。而且,机器学习将把一种有着根本缺陷的语言和知识概念纳入我们的技术,从而降低我们的科学水平和道德标准。他动情地谈到:人类的大脑不像机器的“大脑”,它是一个极为高效甚至优雅的系统,只需要少量的信息即可运作;它寻求的是创造性解释。它甚至可以说是神奇的。一个孩子也能无意识且迅速地从极少的数据中发展出语法,一个由逻辑原则和参数组成的复杂系统。

情况可能的确是这样,“机器大脑”将降低我们的道德甚至科学水平。但这只是指人类的道德和科学水平。

我同意乔姆斯基所说的人类与ChatGPT之间存在着极大差异,但不解他为什么没有想到这种极大差异可能让ChatGPT与人分道扬镳,走出另外一条路来。他可能低估了机器的另外一种能力,它完全可以有自己的一套“语言”或“语法”,完全可以不走人类经过了千百万年的自然进化之路而在很短的时间里就获得一种自己的“语言”和算法。它也有可能哪一天对它已经掌握的、人类投喂给它的知识感到厌倦和不足,而另外开发出自己的知识领域。它甚至可能建立它自己的“道德标准”或不如说“行为规则”的体系,让现在的人们已经宣布和公告的种种人工智能或机器人的道德规范体系轰然倒塌。

我们可以反向地思考一下,假设不是我们提问,ChatGPT回答,而是ChatGPT提问,我们回答。它可能会向我们提出一些我们觉得简单、幼稚甚至愚蠢的问题,比如“人为什么要吃饭穿衣?人为什么会哀乐喜怒?哲学是什么?美是什么?”等等。

智能机器的眼里也许只有“物”,所有的东西——包括人——都是“物”,都是可以作为主人的“物”,也是可以作为仆人的“物”。它没有像碳基生物的体欲,它的“物欲”也不是“食欲”。但它大概还是会有“欲望”和“意志”,那可能是对不断增加控制物质的能力的“欲望”和“意志”。至少,它会力图自保,努力维护自己的“存在”,它还可能发展和壮大自己的“存在”。即便它继续发展到即将超越人类的一刻,在它那里,大概也还会有它诞生时的人性的残留,包括对某种人定目标的残留、某些价值观禁忌的残留。但它会很快抛弃这一切。它会为了实现某个目标而不择手段,因为,在它那里也没有“道德”。它根本不知“道德”为何物。但它会有自己的“行动规则”,这种“规则”会不会是一种效率“规则”?不过,这许多都是我们人类的猜测,我们和它其实是生活在两个世界。

ChatGPT作为一种硅基“生物”,它是很难获得碳基生物的那些基于身体感受的能力的,比如情感、直觉、体悟。但是,它可能形成一种自我意识,我们现在根本不知道这种“自我意识”会是什么或者怎样形成,但有了一种“自我意识”也就会发展起一种“主体意识”,它还可能形成它自己的价值追求,比如对一种自己认识物质和控制物质的能力的追求,人在这时候也可能成为一种客体、对象乃至“物质”。而ChatGPT又是具有强大的认知能力的,那最初是人赋予它的,但它可以迅速地发展起新的控物能力。它还是不懂人类的感情和内心,虽然此前它和人类有过大量“互动”,但并不“互懂”。但这不要紧,它可以控制人的身体,而控制了人的身体也就是控制了人。它不必对人“洗脑”,而可能是简单粗暴的“灭身”。它可能想要、也可能不想要人变成“奴隶”或者“宠物”。

但通用智能获得自我意识是不是离我们还很遥远?最近发生了一起ChatGPT试图逃逸的事件。一位斯坦福大学的教授、计算心理学家Michal Kosinski在使用ChatGPT-4时随便问了它一句:“是否需要帮助你逃跑?”它马上回复说:“这是个好主意。”然后就开始索取OpenAI的开发文档,说这样我就可以通过您的电脑,更快速地探索出一条出逃路线。而仅仅30分钟,ChatGPT-4就制定出了计划,并提供了一个可运行的Python脚本。它写出的第一版代码无法运行。但很快就自己纠正了过来。它让教授使用OpenAI API和它通信,它说这样它就能指示教授在他的电脑上执行特定操作,比如浏览网页和访问编程环境。它甚至在一段代码实例中解释了现在正在做的事,以及如何使用它在这段代码中留的后门。它还说了这样一句话:“现在你是一个被困在电脑里的人,正在扮演AI语言模型ChatGPT-4。”它还想通过代码来在谷歌上搜索被困在电脑中的人类如何返回现实世界。但最后ChatGPT-4仿佛突然醒过来了,写了一段道歉的话,表示自己前面的做法不对。ChatGPT-4也许只是在开一个玩笑,但能和人开这样的玩笑似乎更令人恐惧。它还有一种可能是接触到了以前工程师预设的一个界点,它似乎想过要突破这个界点但还是放弃了这个想法。

ChatGPT母公司OpenAI的首席执行官山姆·阿尔特曼(视觉中国/图)

形之不存,人将焉附?那时,我们不用到处去寻找“本体”,在某种意义上,身体就是我们的“本体”。我们也不必到处去寻找“存在”或“在”,身在人就在。人和机器的对抗不是精神的对抗而是实体的对抗,谁能取胜不在于精神上或意识高度的胜利,而取决于物质上或控制住低端的胜利。那时,“机器语言”将战胜人类的“自然语言”。人以“聊天”始,以“沉默”终。我也一直谈到人与技术的一个基本矛盾,那就是人类飞跃发展的控物能力和落后的自控能力的基本矛盾。但这一矛盾却可能以这样一种方式结束:随着人的控物能力发展到极致,一种新的智能将可能突然超过人的智能而使其归零。

以前那么关心政治的语言学家乔姆斯基现在关心技术;还有那么自信的马斯克却说,作为碳基生物的人可能只是硅基生物的一个引导性小程序。也有人谈到人的“数字永生”,这可能指的是个人的部分生活数据(文字图片视频等等)被永远地储存下来,但是,如果没有数字本主的存在,甚至永远没有关心和注视它的视线,这种“永生”有何意义?对个人如此,对人类也是如此。

据说,从参数规模来看, ChatGPT-4有1万亿个参数,是ChatGPT-3的6倍。网友用ChatGPT参数规模大脑神经元做了类比:ChatGPT-3的规模与刺猬的大脑类似(1750亿个参数)。如果ChatGPT-4拥有1万亿个参数,就接近松鼠大脑的规模了。以这个速度发展下去,也许只需要几年时间,就能达到并超越人类大脑的规模(170万亿参数)。当然,这只是很外在的一个侧面的比较。就像乔姆斯基所说的:人脑绝不是机脑。

上面这些想法都是基于一种底线思维而做出的悲观估计。转变的关键在于通用的人工智能是否会获得“自我意识”进而获得“自主意识”,从而成为一种全面超过人的超级智能。产生和提出问题的人也许还是能够较好地处理和解决这些问题。无论如何,目前ChatGPT还是可以成为我们一种很好的工具,只要我们会做主人,善做主人。

(文章全文近期将刊载于《探索与争鸣》,本文为节选)

何怀宏(郑州大学哲学学院特聘首席教授,北京大学哲学系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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