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自静谧的浅海》 [爱尔兰]多纳尔?瑞安 著 龚诗琦 译 上海文艺出版社2022年8月出版 法鲁克,对他而言家庭就是一切。他竭尽全力保护自己的妻子和女儿免受战火和仇恨的蹂躏,最终却失去了家园,在大洋的另一端避难。兰佩,心烦意乱的男人,他在爱尔兰的小镇生活得太久了。约翰,拥有极强的控制欲,但弟弟的幽灵和父亲的痛苦使他一生都黯然失色,他的生命正在走向终点。三人的命运逐渐交织在了一起,谱写出一个悲伤而感人的故事。 我们来谈谈树。它们互诉衷肠。想想它们会说些什么吧。
一棵树对另一棵树有什么非说不可的话?千言万语,道之不尽。我赌它们能聊到天荒地老。有些树能存活几个世纪,因此周遭发生的事件,它们一定耳濡目染。通过根须延长线上由真菌在土地里开拓的管道,它们的对话得以实现,信息通过逐个细胞传送,只有动弹不得的生灵才有这份等待的耐心。这就如同我给你讲故事时,每天只吐露一个词。早餐桌上,我透露这故事里的一个词,然后与你吻别,我出门上班,你去学校上课。
每一天,你只能获取故事里的那一个单词,无论你怎么哀求,第二天以前,我绝不再透露半分。我会说,你要有树的耐心。你能想象树的耐心是怎么回事吗?如果一棵树饥肠辘辘,它的邻居会给它输送食物。没人真的知道这是怎么发生的,但事实就是如此。
养料经由真菌制造的管道,从健康树木的根系送往它饥饿的邻居,即使对方是不同种类的树也一样。树也是活物,且活得很久,同时还拥有知觉,这与你我并无不同。它们知道世间唯一需要遵守的真正法则。哪个法则?你知道的。我告诉过你很多次。
善待一切。现在,快睡吧,亲爱的,明天将会很漫长。 他在楼梯的短平台上驻足,透过门缝看她在被衾下辗转,寻找最舒服的躺姿。有枪声从东边的城外,而不是遥远的前线传来,他好奇放枪是为了庆祝,还是出于激愤,抑或是对烈士的致意。他不知道女儿是否相信他的谎言:枪声其实是一台巨型机器发出的噪音,用于驱赶啄食庄稼的小鸟。他告诉她,这是为了小鸟好:如果放任其暴饮暴食,它们会撑坏自己。他听到她对自己,也可能是对床沿一字排开的泰迪熊、布娃娃们轻声发问:爸爸说的话,是真的吗?树木之间能够说话?肯定是真的,否则他不会说给我听。我不知道要不要告诉好朋友们。可能我会让它成为我与你们共享的秘密。只有我们自己来思考这个问题,甚至可能做这样的梦。行了,晚安吧,小宝宝们。她依次轻唤它们的名字,而后在昏暗的环境里躺下。万籁俱寂,唯余蝉鸣,她的鼻息,以及远方另一串爆炸声,仿佛脚下枯叶被踩得粉碎。记忆再次刺痛了他,这一次如此凌厉,他差点出声地叹了口气。他想到自己曾希望她生来是个男孩,并向上帝祈愿。透过平台上方的天窗可以看见月亮,其苍白的光晕给星辰蒙上一层雾气。他突然对它心生厌恶,因为这个环绕地球旋转、被潮汐锁定只以一面示人的死物根本没有知觉。
玛莎坐在餐桌边,两只前臂在沉重的木质桌面上伸展开来,侧头探入面前马克杯上方蒸腾起的雾气,双目紧闭。他想起几周前,她也坐在同样的位置,兴致高昂地对那个危险的陌生人说话。对他微笑,为他的话开怀大笑,一种精心算计过的笑,目的是取悦他,一再强调她对他的好感,她相信他说的话,相信他为自己的所作所为给出的理由。那时法鲁克与这个男人的同伴,一个瘦得跟棍子似的年轻人在一起抽烟,透过花园的窗户观察二人的互动。年轻人大概二十挂零,参差胡须下的皮肤斑斑驳驳,布满粉刺、痤疮的留痕,那是男人迈入成年门槛的荣誉伤疤。她希望跟负责人谈一谈,了解其人,看他够不够硬,换句话说,言谈举止是否沉稳。他明白,她尽了最大努力去消除自己的恐惧,因此她不会选择留下静观事态发展,看这两股相斥的必然性奇异地交汇,引发一场微不足道的决战。这个瘦削的年轻人沉默寡言地坐在花园里,时不时透过窗户去看老板和与其对话的漂亮女人,当视线回到这女人的丈夫身上时,年轻人咧开嘴笑了,扬眉喷出一口细细的烟灰,袅袅上升,然后赞同或安慰似的笑着点点头,抑或只是出于无事可做,或是缓和横亘在两人之间不自然的沉默所带来的尴尬;到底是哪种,他说不准。 那一刻,他痛恨他的妻子,却道不出所以然。大概是因为她太能干,可以跟一个捉摸不透的人,一个他知道其言语不可采信的男人对话。坐在自家屋外橄榄树下的长凳上,对一个白痴反复点头,吸着仅仅因为别人递来他就接受的劣质雪茄,勉强表现出一副冷漠、无动于衷的样子,这一切都让他倍感羞耻。
他对自己都拿不定把握:他甚至无法在行走时不去考虑步态,考虑每一步是否踏实,姿态是否够爷们,握手是否够力度,但又不能太过用力,以免经由手指和手掌让陌生人感觉受到挑衅。每次打完招呼,他都谨记先移开视线,然后低头盯着两人之间的地面,这个细微的举动让他感到自信心大打折扣,自我意识可怕地缩至一团。 他想让她立在自己面前,低眉顺眼,垂头铩羽,为达成原本由他牵线搭桥的交易,为从炉灶上方物架上取来装钱的信封,一小沓一小沓清点出钞票摆到桌面上,为与此同时他却跟一个带着狡黠斜视,挤眉弄眼、活力四射的青年坐在一起吸烟,而向他祈求原谅。她有些得寸进尺:她的本意是告诉他,她担心船的事,想问他船的类型、尺寸、产地以及船员的经验。他们同意只要他不在场她就可以自由讯问。如果他出席,他就有义务斥责她的口若悬河、言谈傲慢——他们对这类人的敏感程度毫无意识,不知道他们的行事方式。
于是在门道握手时,他就跟管事的那个说,我妻子害怕横渡大洋,她从未乘船远航,不过她研究过这些事。或许,你能告知她这门手艺的技术细节、我们航程的路线、船组成员的专业水平,以便让我们在旅程的第一阶段放松心情,平安顺利抵达港口,你知道,就是这么一回事。他说着感觉嘴巴发干,那个四肢粗壮的男人轻声笑了笑,眼中有光点跃动,只听见他说,当然了,我的朋友,我知道是怎么回事。 就在他尽量放轻手脚,缓步沿着洒满月光的阶梯下楼,朝妻子走去时,他想起这件事,觉得透不过气来。妻子的衣衫在浮动的清风中微微鼓起,贴着她的肌肤上下起伏。他顿时觉得千针万针扎着他的眉毛,这股刺痛沿着脖子、后背、前胸蔓延,一路侵入四肢百骸,抵达手脚末端,他的血流奔涌起来,心跳跟着越攥越紧的拳头加速。 他下到楼梯最后一级时,妻子翻了个身,扭过头将下巴搁在肩膀上。她的面庞偏向他,但目光定神在远处的某个地方。他发现自己不自觉地审视着她的脸蛋和双眼,寻找眼泪流过或即将决堤的迹象。他突然意识到,自己一直期望见到她哭泣的证据,她那股异常力量——她似乎对他们行为的正当性具有不可动摇的信心——消退的证据。
战争缓缓地一步步逼近,它并非在门前突然爆发,而是在他们周围逐渐蓄积。警队已经成为自卫队,镇上挤满了枪不离手的陌生人。一天傍晚,一个遭到鞭打的女人从卡车后厢被扔到医院外面。她血流如注,衣服被用来包裹背后的伤口,脖子上挂了个标牌,上面写着通奸。她年纪不超过20岁。其中一个护士似乎认识她,因为当这个意识模糊的女人被放上床单往医院里抬的时候,护士放声大哭,并试图以奇怪的角度将耷拉在还称得上是轮床的床单外的那只手臂扳直。手臂大概是她从卡车高高的平板上摔落时折断的。
护士嘴里不断疾呼,哦,表妹!哦,表妹!你怎么啦?将受鞭刑女子抛落的那帮男子中的一人从卡车后部平板上爬下来,径直走向医院入口,冲着那里围观的人群讲话。他以异域腔调说着阿拉伯话,语速迟缓,奉承之意溢于言表。女子之所以能活命是因为她的家族缴纳了罚金。
她再也不能让男人触碰,如果这里没有女医生,可以从另一间房里通过敞开的门道去指导护士救治。从今天开始,我们需要两所医院,一所治疗男性,一所治疗女性。
女性医院将会设在学校里。男孩将在别处学习,女孩只能待在家中。这个男人的脸上红一块白一块,面颊浮肿,圆眼镜片后是一对圆滚滚的绿豆小眼。他身着作战服,一把来复枪挎在肩上,腰间的刀鞘里插着形似半月形刀的长弯刀。法鲁克猜他是个德国人。他无法将眼睛从这人身上挪开,这是一个脸上斑斑驳驳、富于异域风情的典型人物,一个道德感爆棚的皈依者,为他来到新的人生站点而兴奋,为他能活在梦的国度而激情澎湃。这个肥胖的德国人转身离去,他的两名战友分别抓住他的一只手臂,将他重新拉回卡车的后厢平台,扬尘而去。 她流失了近三分之一的血量,但血库中库存不足。
一位资深医生建议先将伤口清理,缝合,涂上抗生素药膏,然后补充水分和营养,帮助血液再造。她的输血需求并非刻不容缓。医院唯一的女医生接近70岁高龄,也没有处理这类伤口的经验。这是一个繁荣、紧凑的镇子,痛风是个棘手问题,某些癌症较为常见,大多数人殁于寿终正寝。那晚她告诉法鲁克,我们必须遵照他们说的做。现在开始,我们将在校舍里设立医院,我们将向上帝祈祷,望他保护我们远离浩劫的中心。如果我们伤亡惨重,希望就会断送。受鞭刑的女人轻声呻吟,她的那位亲眷护士拿一块湿毛巾擦拭她的额头,然后是嘴唇,并“嘘”声安慰她,说道,睡吧,表妹,别说话,别再给我们添麻烦。你的伤口就快好了。
于是医院将病患和职工分为两队,法鲁克与其他医生则要等风头过去。只要条件允许,他就驾车送多余的补给品给校舍。女性医院四壁萧条,只有一排由课桌拆劈的木材打造的低矮简易病床。
他每次来访,女医生和她手下两名惊恐却抗命不屈的护士都会交予他一张表单,列有她们需要的药品和设备。每次他只能回一句,我想想办法。
也许你可以求助红十字会。不过战斗还没有蔓延至他们的小镇,只是偶尔有南边的突然袭击波及此处。这里是反叛军发动攻击的大本营,也是战斗后重新集结的根据地,男性医院必须救治负伤的反叛军。就是在如此战局下的某天夜晚,在他走向自己的汽车时,发现有人靠在车身上,这个黑色眼眸、身材魁梧的陌生人对他说:我能送你、你老婆和你女儿去欧洲。 多纳尔?瑞安 (1976— )爱尔兰作家,被誉为“爱尔兰文学新浪潮的王者”,两度入围布克奖。其小说语言节奏独特,融狂野和诗意、黑暗与甜蜜、悲伤与诙谐于一体,呈现对复杂人性和复杂主题的高超驾驭力。作品已被译成20多种语言。 作者:多纳尔?瑞安 编辑:周怡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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