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一个闷热的周末清晨，泰国普吉岛远离旅游区的一条简朴小路上，张伟丽独自背着小包走向拳馆。这条往返于训练场与住所的路，她已经重复走了40多天。继6月在新加坡击败波兰名将乔安娜，取得UFC终极格斗冠军后，她没有停下来享受片刻的胜利荣耀，而是无缝衔接地把自己投入更封闭更严酷的训练。 像每次一样，耳边的欢呼声平息，身上的淤青消散，张伟丽继续独自行走在前往拳馆的小路上。从12岁开始，这样的生活周而复始，间或中断，但是她从来没有停下脚步，无论前方是胜是败，是高峰还是低谷。 2022年6月12日，UFC终极格斗冠军赛在新加坡举行，中国MMA（综合格斗）名将张伟丽与波兰名将乔安娜·耶德尔泽西克再次对峙。比赛中，张伟丽多次抱摔成功，不断通过站立打击全方位碾压乔安娜；在第二回后，她用一记凶狠刁钻的转身鞭拳击中乔安娜面部，一击将对手KO。 这一天，她已经等了太久。但在那一刻，八角笼外喧嚣的欢呼和吵闹她没有听清，只是在听到这位不断与她战斗的老将在当场宣布退役时，她跑了过去，紧紧地拥抱了对方。“我完全明白她（乔安娜）做出决定是多么艰难，这是武者对武者的敬意。” 张伟丽出身于河北邯郸市的一个煤矿之家，这座小小的城市在20世纪90年代与大多数北方城市一样，干燥、明亮，在空气里充满烟尘的同时，也洋溢着乐观主义精神。这里的楼房低矮但平整，它象征着一种发自内心的秩序感。这秩序天然存在，但也允许有人提出挑战。 这里古称“燕赵”，多悲歌慷慨之士，这种中正尚古的风气自然也感染到张伟丽和她的家庭。12岁那年，她被妈妈送去了体校，但这里不是金庸小说里仙气飘飘的武侠世界，倒像是《老友记》一开始，莫妮卡的那句肺腑之言：“欢迎来到真实世界。” 欢迎来到真实世界。 严格的作息时间、高强度的训练、真实又残酷的竞技，对于张伟丽来说，这一切没有什么不可承受。她有一种天生的韧劲儿，像是一颗坚硬的顽石，路面越是曲折，她越乐此不疲，“没有什么能打倒我，这次不行就下次。”她的信念简单赤诚得犹如箴言，让人无处质疑，更无从反驳。 14岁时，张伟丽就取得河北省散打冠军，这看起来似乎是顺理成章的一条路，但真实世界的规则从来都是毫无规律可言——它不盖章败者永恒的耻辱，更不会承诺胜者永远的荣誉。就在张伟丽确定自己会一直从事这项运动后不久，17岁那年，她却因严重伤病，不得不选择退役。 退役之后的生活是一段看似灰色却埋藏着无尽宝藏的时光。她前往北京，开始了北漂的生活。她做过幼儿园老师、旅馆前台、超市收银员。这个来自河北的年轻女孩，在彼时还不知道自己未来会创造怎样的历史；但在她的内心中，却一直燃着某种希望。直到现在，她依然记得，在北京的那段日子，她每天都在公园里坚持跑步，一边跑一边想：“也许会有一个教练发现我呢。” 2012年冬天，张伟丽换了一份新工作，开始在健身房做销售，她上午上班，下午则会去拳馆训练。训练时，她注意到身边有个人总是会看着她，时不时还会过来问问她训练的状态。她很好奇这个人到底是谁，却不知道对方从那时起会成为自己的教练，陪伴自己走过之后风风雨雨的十年时光。 蔡学军也记得一开始的张伟丽。在他的回忆里，她在初出茅庐之时，身上便潜藏着一种异常凶猛的力量，“当时有一个北京队的拳击教练，她直接上去和他（实）战，那个男运动员平时大概是78、80公斤级的，她那会儿到头了也就是60公斤级，她也不怕，也不觉得自己是女孩儿，直接上去就打，我们当时都惊了。她身上有一种勇猛之气，敢打敢拼。” 这个什么也不怕、敢打敢拼的女孩，在一开始甚至是以“业余选手”的身份登上了MMA的赛场。她在刚刚练习柔术之后，打了第一场比赛。那天，她甚至需要跟公司请假，有些恍惚地称完体重，才发现一开始说好的56公斤级比赛临时要调整成60公斤级，上场后打了两局便结束了，她输了。 首战的失利反而激发了她对MMA的热情，但日常的繁忙和琐碎却无法支撑高强度的职业训练。2014年，张伟丽从健身房辞职，开始全职打比赛。 从此之后，无数的比赛和训练充斥在她的日常生活中，日子变得艰苦、简单却充满干劲儿，这是攀顶前抱着无限希望的状态。她不断参加比赛，不断获胜，一开始那场莫名其妙输掉的比赛，成了她很长一段时间以来的唯一败绩。 2019年8月31日，张伟丽在UFC格斗之夜深圳站战胜现役女拳王、巴西选手杰西卡·安德拉德，仅仅用时42秒便将对手TKO（技术性击倒），首次夺得UFC冠军。UFC在创立30年的时间里共产生了70多位冠军，张伟丽是第一个拿到冠军的亚洲人。 紧接着，2020年，她在拉斯维加斯战胜乔安娜，卫冕金腰带成功。 UFC全称为终极格斗冠军赛（Ultimate Fighting Championship），是世界上最顶级和规模最庞大的职业综合格斗赛事。它的主要推动者之一为２０世纪70年代初号称美国踢拳宗师的乔·刘易斯，他曾是李小龙三大冠军级深造弟子之一。也正因如此，国内许多综合格斗爱好者都期待在UFC赛场上能够看到中国人的身影。 张伟丽完成了这个梦想，不仅让世界看到了中国的力量，更让人们如此鲜明地看到了中国女性的力量。它不曲折转圜，通过譬如温和、婉转或柔顺的方式体现，它生猛而直接，展示着力量本身。在八角笼之中，无论是进攻、抱摔，还是反击，张伟丽都透出一股残酷而决绝的气息，而她所展现出的绝对力量，无论在比赛场上，或是在其他并非台前转瞬而逝的亮眼时刻中，也有一种近乎顽石的气质，没有废话，毫不退让。 一时间，她风光无二。无数采访、拍摄、活动邀约纷至沓来，她的微博下充满了各种各样的留言，她成为女性力量的代表。在各类有关性别的热门议题里，人们总会提到张伟丽，提到她的“能打”“拳头”和“力量”，将她作为某种冲突的对冲，让她变成那个不断随着各类热议而摇摆的天平一边，一个不可置疑的砝码；甚至连从前颇为偏门的拳击运动，也在她的声名和带动下变得热门而流行。 可她不喜欢，不喜欢众多声音中那些颇为嘈杂而刺耳的杂音。她不认同自己仅仅只是一个“能打的女人”，这种过于勇猛但也贫乏的形象内里，似乎少了一些更为丰富的东西。它缺乏细节，没有情感，它不能被称为张伟丽，而只是她在瞩目灯光之下投下的一个长长的、疲倦的影子。 此时的张伟丽，在UFC的战斗之途也遭遇到巨大的挫折。2021年4月，在佛罗里达州杰克逊维尔举行的2021UFC261大赛·女子草量级冠军战中，张伟丽遭到美国名将——“暴徒玫瑰”罗斯·娜玛尤纳斯KO。她始终记得自己被KO时的唯一感受，“八角笼好像从我的眼前，倒了下来。” 赛后，她表示会和对手进行二番战。一般情况下，很少有选手在首战失利后直接开始二番战，但张伟丽急切地想要复仇。赛程被安排在半年后。这半年，是她艰苦的“复仇之路”。 不同于张伟丽，始终站在她身边的蔡学军从旁观者的角度，更加清楚八角笼内外的残酷。 这个由钢丝网围成的八边形场地是一个封闭的擂台，钢丝网被黑色人造皮革包裹着，直径9.8米，围栏高度1.8米，八角笼虽然只有70平方米，但它位于巨大赛场的正中心，是全场所有欢呼、奚落、口哨飞往的唯一目的地。 在他的印象中，八角笼外的观众似乎像温度过高而沸腾的水团一般，一两万人的巨大场馆中，“那些人就像是融在了一起似的”。当选手走出来时，只有那个黑色封闭的笼子被强烈的灯光照亮，它是沸腾之水燃烧的中心，那里的温度比周围更高、更炽烈。 实战中，选手要面对的不仅是对手，更是陌生的场地、全新的观众和由比赛引发的热烈气氛所带来的压力，“这很考验运动员的心理抗压能力，需要选手即时地进行自我调整。如果选手在平时准备不到位，在现场也很容易被观众、现场的氛围带着走。” 除了赛场上的高压，赛前一系列准备则显得无比漫长、难熬。UFC赛前，选手的体重均会超重8~16公斤左右，选手们需要通过专业及艰苦的训练，在称重前将体重减到规定要求，同时必须严格按照营养需求进行饮食，直到比赛开始。 赛前一个月，每天除了艰苦的训练，团队就对张伟丽的饮食逐步控制油盐摄入，慢慢地，“就几乎没有油了”，最后两三个星期，一点儿盐分也没了。这一切，就是为了保持肌肉，将脂肪减下来。 张伟丽在与罗斯打二番战之前，和团队决定尝试美国训练的方式——用桑拿降重，“那天我们从晚上9点开始，一直到了第二天早上9点，就在这12个小时里，我们要把她扔到一个42°的热水缸里泡着，泡完以后，再用锡箔纸包住，躺进一个加热的睡袋里，在里面待一个半小时，然后再反复……就这么折腾。” 张伟丽记得，那个夜晚，好几个人陪着她熬了一整夜，终于将体重降下来，“但整个人都像脱了层皮。”之后，张伟丽与罗斯展开二番战较量，双方打满了五个回合，裁判判定罗斯获胜。 在与罗斯二番战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张伟丽忽然觉得身上很痛。 这种疼痛漫长而持续，像夏日田间永远抓不住的青蛙，随时跳跃又忽然隐匿，她有时觉得肩膀紧，有时觉得脖子疼，有时又发现手腕或者膝盖竟然也开始疼起来……这种痛感似乎会传染，从一块肌群跃向另一块，每天醒来，她都无法预知新的疼痛又将神秘降临到哪里。那段时间，她开始频繁地去看康复医生，几乎每隔一天都做相关的康复治疗，直到有一次，医生跟她说：“是你的神经太紧张了，才导致你身体的紧张。” 她像被点醒了一样，“我突然告诉自己，要和我的疼痛和解。作为运动员，尤其是这种对抗运动，难免掰一下撞一下，那就疼吧，我接受。我发现，当我接受了这种疼痛，接受了我的身体以后，我好了。” 这种对于身体的接受是一点点开始的。她意识到，自己还没从那次与罗斯战斗的状态中完全恢复过来， “身体上的疼痛不可怕，可能一晚上能感觉缓过来，但真正调整的话，需要一个漫长的过程，不是说你睡一觉就好了，它需要你找回自己的初心和以前的状态，其实是需要一个挺漫长的过程。” 她回想起，自己忽然之间变成冠军的那段闪耀时光里，她走路总是格外注意要抬头挺胸，连呼吸时的那口气都只盘桓在胸口或者脖子那儿沉不下去，“就这样端着，你知道吗？”她一边说，一边学起来，将胸脯挺得高高的，笑了起来。 有一天，当她偶然松下了肩膀，像是我们曾无数次被妈妈告诫不要那样“松垮垮地”走着路时，有人却对她说：“你是练武的人，怎么走路还含着胸啊？”她忽然又紧张起来，去问蔡学军：“我是不是就要这样挺着走路？”蔡学军告诉她：“你为什么要挺着？你好不容易让自己松下来，为什么还要挺着？” 这句话给她一种信心，一种接受真正自己的信心。她开始清教徒般严格训练，每天早上六点半起床，每周一、三、五上午练习站立和柔术，下午则是实战训练，每周二、四、六上午练习技术，下午则练习摔跤。时间变成了一格一格的，她喜欢定小小的目标，让每日枯燥的训练变得像是正在登山似的，还有五十米，还有二十米……就会达成。 与从前的训练安排唯一不同的是，在每天吃完早饭之后，她试着练习冥想。在那些飘忽不定的思绪之中，她时而想象自己会如何出拳、如何控制距离，有时也会什么都不想，只是让自己松弛下来，“把肩膀放下来”，她说。 不久前，张伟丽重新战胜了乔安娜，再次拿到对金腰带的挑战权。赛前两天，蔡学军背着她偷偷录了一个视频，他在视频里说：“我觉得伟丽最近的状态很好，整个人很平和，这次比赛一定没问题。” 比赛结束后的好一阵子，他才把那个视频拿给张伟丽看，有点像是要证明自己的预测，但在他的内心，他始终认为，一个运动员平时训练的状态，是会直接体现在赛场上的。他对张伟丽有这样的信心，十年前有，现在也是。 赢得胜利后，在赛后的采访中，张伟丽又一次被问到了那个老问题——准备什么时候退役？以往，她会强调自己的状态和目标；而这一次，她是这样回答的——我觉得作为拳手，自己才刚刚摸到边儿，我才刚刚开始。 “人生就是一个放松的体验，我想要让自己学习如何放松下来。你看婴儿如此柔软却没有疼痛，因为他们特别放松，所以我们越长大，越要寻找婴儿的状态。我之前总是很急，想赶紧复仇，赶紧赢回来，现在想要做好当下，把眼前的事情做好，把每天做好。” 说着话的时候，她正坐在普吉岛的沙滩上面，远处的海浪正不知疲倦地冲向岸边，卷起一阵阵浪花。最近，她和团队开始在泰国进行密集训练，训练的间歇，她时常在沙滩上走走，发发呆，冲冲浪。 此时，她的目光没有关注冠军或比赛之类的事情，她看到远处一棵椰子树掉下来什么东西，差点砸到了树下的孩子，她情不自禁喊了一声：“诶，那孩子……树上有东西掉下来了……” 她的脸上出现了一种焦急却真挚的神情，一种切切实实生活在此时此刻的表情。这似乎也在说明，那段黑暗时光，她已经走过了，而前面还有很长的一段既光明又曲折的路途，需要她在攀顶之后继续前行。 文字来源：《时尚COSMO》9月刊 编辑：若菲 文：明星辰 视觉：卞玉清 摄影：路客Luke 制片：JOJO 造型协助：嘉禄 图片来源：时尚COSMO / 新浪微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