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昊《孤独的我》 75x60cm 布面油画 2017
钱江晚报·小时新闻记者 章咪佳
89岁的画家王庆明老师因为疫情的缘故,无法参加单眉月老师的画展。1955年她们开始在美院读书,两个人是国画系的同学。一位策展的老师感叹:我老了的时候,不知道会不会为技术所囿而失去自由?
我当时想起一个老人的故事,是在读杨潇的《重走:在公路、河流和驿道上寻找西南联大》时,神交到的一位浙江老乡。
老先生叫吴大昌,是北京理工大学的退休教授,1918年出生,富阳新登人。1937年抗战前,青年吴大昌正在清华大学机械系念二年级;1939年,他随长沙临时大学的“湘黔滇旅行团”徒步迁移至昆明西南联大,在战争中完成了学业。
这本书里,“吴大昌视角”是一条重要的叙事线索;书以外,作者杨潇和吴大昌先生的交流很多,他先后三次去吴先生在北京理工大学的家拜访先生。
杨潇说吴先生一直和小重孙在一张床上睡觉。这个小孩子现在也不是很小了,今年14岁。
吴老说,重孙上初中之后,睡觉的时间直线下滑,上床时间越来越晚,起床时间越来越早。老先生挺忧虑的,觉得这样不可持久。
杨潇问他:“您是学理工科的,数学肯定很好,又在美国留过学,您在英文和数学上应该能给他挺多指导的吧?”
结果吴大昌说:“年轻人根本不愿意和老人多说话。”
我感到怅然。现在是一个所谓的“后喻年代”,因为科技和商业的发展,年轻人知道的比老人知道的事情要多多了。人们不再像“前喻年代”那样要向老人学习经验;反过来,现在好像应该是老人向年轻人学习。
是这样的吗?
因为职业原因,我经常有机会接触老人和他们的后人。当了解了这些老科学家、老艺术家的人生故事,我发现最终我要处理的稿件是一个时间的故事:我们太年轻了,以至于根本就不知道自己错过的是什么。
杨潇第一次去采访吴大昌老先生,是在2018年5月下旬,当时吴老已经超过了100岁。
朋友就提醒杨潇“悠着点,别把老人累着了。”
结果杨潇去了吴大昌先生家里,第一次老先生就聊了四个半小时——把年轻人聊垮了。那天杨潇主动要求结束采访。
吴大昌先生是一个精力特别充沛的人,他一百多岁了,每天读书看报,自己到楼下遛弯。
老先生还有逛书店的习惯。大概是2012年左右,他在书店看到一本冯友兰先生的书,叫《冯友兰论人生》,他翻开目录发现里面有一篇文章《论悲观》,这个标题突然让他想起一段往事——
大概是1939年,那时候吴大昌是在大三、大四的阶段,他突然陷入了对人生意义的困惑,觉得活着没意思。
那个时候,联大工学院后面有个无线电电塔。吴大昌并不是一个冒险的人,可是他“老是忍不住往电塔上爬,虽然爬上去也未必想要往下跳。”
于是他给西南联大文学院院长冯友兰写了封信。当年战争刚起,吴大昌在等待清华开学的时间里,他读了冯友兰的《中国哲学史》,很喜欢这本书。
冯友兰给吴大昌回了信说“你到我家来聊一聊。”吴大昌就去了,他说那一次对话冯友兰没怎么说话,就他一直在说。
吴大昌回去没几天,冯友兰给他写了一封信,说“你看一下今天的云南日报,有一篇文章。”
那篇文章就是《论悲观》,它是这么开头的:
有位青年说,人落入悲观中以后似乎不能再从中跳出来,他几次想努力用功振作上进,但是他又几次觉得一切都没有意思,读书也没有意思,结果他懊悔不该思索人生的意义问题,他反复去羡慕那些多动少思的同学。
吴大昌就是这个青年。他后来回想起来,自己当时应该就是得了抑郁症,“但是怎么得的不知道,怎么好的也不知道。”他也不觉得和冯友兰先生的那次聊天,以及先生这篇文章有什么醍醐灌顶的作用,但是好像他有这么个机会“乱说一气”,心就没有那么陷在一种情境里面了。
2019年,吴大昌先生101岁。年轻人问他:“在这个年纪您怎么看人生的意义?”
老先生的回答是:“人生就是,活着就是活着。人生问题就是这样子,你就好好过生活,你在生活里头过好生活,就没有问题。”
前文讲的单眉月老师,是我最近的写作对象。这场展览,是这位浙派宿墨花鸟画代表人物的首次个展。单老师已经于2017年去世,我对她的叙述全部来自外围的采访,就只这样,一个月里陆续进行的采访也压垮了我。老人家的丰富,远远超过我们可以想象。
采访过程中有一个故事,可能用不到稿件里,但是我很想分享给大家听:
1970年代,浙大求是村,小朋友都没有学上了。在浙大建筑系工作的单眉月老师就在小区里开了班,教小孩子画画。
这个故事是单老师的学生张可可讲给我听的,可可当年十来岁。
院子里有一个男孩子,是求是村出名的调皮大王,无法无天,到处打架,大家都怕他。
有一天,小男孩把别人家的玻璃打碎了,要赔人家1毛2分钱,小孩子们只能凑到9分钱。结果男孩子只好回家去,被妈妈暴打一顿。“小男孩的爸爸在他很小时候就去世了,他妈妈很不容易,一个人带着三个儿子,他是家里的老二。”
可可后来就问男孩子:“你为什么不去跟单老师学画画?”
“她不要我的。”外强中干的自尊小男孩,很容易摆烂。
后来单老师主动找到这个男孩子,跟他说:“你从今以后不打架,我就收你。”她给了小孩四支中华铅笔,六颗大白兔奶糖。
当年学画画的孩子,单老师送他们每人两支2B中华铅笔,一支笔,当时可以买一个肉包子。六颗奶糖,那个年代不敢想象的物资,只有这个小孩有。
这个小硬汉后来告诉过可可,那天晚上他躲在被窝里哭。
长大以后他也很有出息,从来没有忘记过单老师跟他讲的话,“我把单老师当妈妈。”
我读过一个小说,也讲一个小孩子童年最依赖的人,一个老人。
杜鲁门·卡波蒂在《一个圣诞节的回忆》里,写七岁的小男孩巴迪和他的朋友共度的最后一个圣诞节。
他的朋友苏柯小姐,是一位从未出嫁过的老妇人。巴迪小时候被寄养在娘家的这户亲戚家,苏柯小姐是家里最弱势的一员。
每到十一月,他们就会唤醒自己,因为“做水果蛋糕的时间到了!”
他们会用卖蛋糕挣来的钱,给彼此买一件圣诞礼物。
但是这一年,他们依然没有赚到太多的钱。老妇人告诉小男孩:“我想给你买一辆自行车作为礼物,可我没钱,我给你糊了一个风筝。”
小男孩可高兴了:“我也给你做了一个风筝。”
圣诞节,他们就一起去放风筝。
后来,生活分开了他们。小男孩巴迪有了新家。“但那不算,家是我朋友在的地方,可我再也没有回去过那里。”
但是他的朋友却一直在那里,在厨房里转悠。一个人和他们的小狗奎妮。后来又成了单单一个人。
再后来,一个没有树叶没有鸟鸣的冬日早晨,“她再也不能唤醒自己开心地宣布:‘哦天,做水果蛋糕的天气到了。’”
“这事发生时,我是知道的。一条简单的口信证实了体内某根隐秘的血管已经接收到的讯息,割去了我生命中不可替代的一部分,让它像断线的风筝一样远去。这也是为什么,在这个特别的十二月的早晨,走过一个学校校园时,我不停地在天空搜寻。就好像我希望看见,如相偎之心,一堆迷失的风筝正一路赶去天堂。”
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自己如何被老人的故事“照亮”。
吴大昌说,他的人生是五年五年过的。1959年,吴大昌41岁,有一次发现自己尿血,去检查发现得了膀胱癌。
术后五年生还率是20%~25%。当时他最小的孩子4岁,最大的也才10岁。他的太太带着孩子去病房看他,旁边的病友都叹口气:“孩子还那么小。”
41岁得癌的吴大昌,当年的梦想是活到60岁,这样他的孩子就都成年了,他可以放心走了。没想到1978年,他60岁,发现自己身体还挺好,他就想也许可以再活五年。结果到了1983年,他太太去世了,他的身体还是很好,他想也许我可以再活五年,就活到了1988年。
1988年,西南联大成立50周年,北京校友会包了两节绿皮火车去昆明。吴大昌从北理工的家里,提了两个大包,坐公交车去北京站;结果在路上堵车了,等赶到北京站的时候已经停止检票了。
他冲到检票口,检票员跟他说“您赶紧跑,看还能不能赶上。”一个70岁的老人,还得过癌,就背着两大包一路狂跑。
还真赶上了。他走到自己座位的时候,火车刚好开动。旁边那些联大的校友调侃他说:“您掐时间掐得真准。”
后来,吴大昌也是五年五年地活,活到了80岁、90岁、100岁。今年先生已经104岁了。
2019年时,杨潇和吴先生一家人在北理工的餐厅吃饭,过来了一个他儿子的朋友,问老先生:“您老多大了?”吴大昌说:“101岁。”
这个哥们带着京腔:“那不够呀,得奔着120,然后150。”
吴大昌摆摆手跟他说:“你不要给我加任务,我整天担心完不成任务,就睡不好觉了,这样对我很不利。”
我最近还听说了一位90岁老艺术家的传奇故事。
我这几年在公开场合见到老先生几回,听他的朋友讲过,“老人确实比以前更‘熟了’(杭州话表达“老”)。”
但是我后来才知道,老先生对外的状态,有可能是他设置的“接待模式”——不得不出席的场合,他收着元气。当他在自己的画室小天地里,完全是一派生龙活虎:打乒乓、唱歌,不亦乐乎。
我觉得这种闪闪发光的人生智慧实在太好玩,也为老先生身体健康感到非常开心。
写稿的时候,我在听纳·京·科尔(Nat King Cole)的《When I Grow Too Old To Dream》(直译“当我老得不能做梦了”),网上对歌名有种翻译讲“任凭岁月催人老”。
我想说:我们老了,依然可以做梦。
老人的故事,才真的能成为我们精神上的一张弗洛伊德的沙发。
播客主理人
陈宇浩 钱江晚报·小时新闻记者,同时也是独立唱作人、词曲作者、不算太老男人乐队成员,代表作有《在高架上跳伞》《不息》等。
合作艺术家
单昊 宁波美术家协会副秘书长,单号艺术笔记主理人。毕业于中国美术学院油画系,代表作有《向上生长》系列,《纸片人》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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