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盛宇的猫在2022年3月初死亡，生前食用过信元发育宝猫粮。 （受访者供图/图）

2022年4月7日，6岁的橘猫黄叽叽在去昆明的车上死去。在此之前，它在云南省文山市的医院里住了三天，健康状况越来越差，徐欣露决定带它到昆明条件更好的宠物医院做鼻饲。然而在车上，它在主人的怀里不断地喘粗气，抽搐了几下，然后没了动静。

猫粮成为徐欣露怀疑的对象。她说黄叽叽最近两年吃的猫粮都是“信元宝”，而3月她刚买了包新的，包装上的批次显示为0108。她怀疑，这一批次猫粮存在食品安全问题。

过去几天，北京、重庆、上海、广州等多地都出现了类似的案例，宠物猫四肢无力、便血、呕吐，轻则住院，重则死亡。它们都有一个共同点，此前食用“信元宝”这个生产批次猫粮。

4月13日，“近百只猫咪疑似因食用某品牌猫粮后死亡”的消息登上微博热搜榜，生病、死亡猫咪的主人出现在评论区里，其中不乏多年持续购买“信元宝”产品的消费者。该猫粮品牌的关联公司为上海信元动物药品有限公司。

医生诊断疑中毒，企业称检测合格

问题来得很突然。4月5日早晨，黄叽叽不再像往常一样6点左右就疯狂叫着要吃东西，而是异常地安静。徐欣露的父亲本想带黄叽叽出去玩，但当把它放在草坪上时，腿脚无力的黄叽叽趴在草坪上，整个“病怏怏的”。

徐欣露在昆明工作，当她赶回文山市的时候，黄叽叽正躺在诊所进行检查，“呼吸很急促，已经认不出我们来了”。徐欣露将黄叽叽转到规模更大的医院，但抽血的结果令人失望。“你们家猫不行了”，医生说。在徐欣露提供给南方周末记者的检测结果里，丙氨酸基转移酶等多项指标升高，而这预示着肝功能的紊乱。

本就怕人的猫变得更惊恐，一有体力便呲牙咧嘴地不让人碰，瞳孔全张，睁着眼睛，从4月5日送医，到4月7日死去，它3日没有入睡。

死去前，黄叽叽3日没有入睡。 （受访者供图/图）

而在广州，胡盛宇的两只3岁的美国短毛猫在3月初死亡。其中丁丁在夜里被送往急诊，有3位医生前来会诊，它多项指标超标，存在肝、肾损伤，钾离子中毒等情况，医生称丁丁可能是中毒。

它在第二天死去。当天下午，胡盛宇的另一只猫被带到医院做检查，各项指标持续上升。因为情况太糟糕，胡盛宇带着它转院，但不吃不喝、无法站立的猫在两天之后也死去了。

十几天之后，胡盛宇翻看买过猫粮的评价，才发现诸多与自己有相似经历的消费者。他在微博和抖音上找到了这些买家，他们的猫都是吃了0108批次的信元发育宝饕餮系列猫粮之后，陆续出现尿血、肾衰竭或者肝脏问题。

消费者们组建了一个维权群，最初群里只有四十多个人，后来发展到两百多人了，且目前人数还在上涨。上海的猫主人赵晓晓也在群里，宠物医生告诉赵晓晓，最近遇到了不少与她相似的案例。她的猫被诊断有严重肝脏受损且肺部感染，四肢无力，食欲不振，脱水，呼吸急促，以至于医生下了病危通知书。经过输液等治疗，猫的病情逐步好转，目前仍在吃药。

重庆的猫主人阿离在淘宝上联系“信元宝”客服，对方称2月以后购买的改款猫粮可以获得全额退款，胡盛宇和徐欣露都得到了相似的回复。这并非消费者的本意——他们都希望对存疑的猫粮进行检测并公布结果。

4月10日，上海信元动物药品有限公司发布致歉声明，称已通知相关客户下架并暂停涉事产品的销售，探讨诊疗方案，并且将产品从工厂内和部分客户处取样，送到第三方检测机构进行检测。

4月13日，信元发育宝官微公布了产品检测结果，“经第三方权威机构检测，重金属、霉菌毒素、农药残留、细菌等国家规定的相关标准，均属合格。”同时表示会对接医院和医生专家组，并通过紧急救治应急基金承接后续治疗费用。

截至发稿，南方周末记者多次拨打了信元发育宝公布的客服电话，但均占线，发信息亦未获回应。

徐欣露网购信元发育宝猫粮记录。 （手机截图/图）

猫主人“死磕”宠物食品安全

在过去的数年间，宠物食品安全频频被关注。从2020年至今，波奇网怡亲猫粮、“go！九种肉全猫粮”等产品陆续受到消费者质疑，出现的问题也不尽相似。但对消费者来说，证实宠物食品安全存在问题，是一件困难的事。

2020年，两岁的无毛猫多比在2月开始便血，5月被诊断出低蛋白血症，在一个多月之后死去。这是一只活跃又亲人的无毛猫，会像狗一样和人握手、把人丢出去的玩具捡回来。

多比死因是营养不良。医生告诉主人吴小天，低蛋白血症的原因在于食物中的蛋白含量不足，这让猫的健康状况持续恶化，最终血浆蛋白减少、全身水肿，因并发症而死去。

多比在便血2个月前开始食用怡亲幼猫粮，吴小天认为，或许问题就出在这款猫粮上。

2020年7月开始，她两次将多比食用的猫粮送往公立检测机构深圳市计量质量检测研究院，第一次结果显示粮粗蛋白含量虚标，产品标注30%，实测28.21%。第二次，她检测了猫粮里各项氨基酸的含量，结果显示，怡亲幼猫粮里的氨基酸平衡，与以肉为主的猫粮相差较大，这表明，怡亲幼猫粮的原料或许有问题。

中国农业大学丁丽敏博士在一篇科普文章里提及，动物食品的蛋白原料里掺假的成分包含羽毛粉。羽毛粉是鱼饲料和禽饲料中的添加物，也是一种高蛋白饲料。期刊《饲料工业》发表的论文《氨基酸分析方法评估蛋白质饲料品质》中说明，“羽毛粉因其特殊的结构而使得消化率较低”，对鸡、猪而言，尽管羽毛粉粗蛋白比例高，但其中很大一部分蛋白会因不能消化而被排出体外。而在氨基酸检测结果里，谷氨酸含量高，丝氨酸/苏氨酸的比例升高，也符合羽毛粉的特征。

为了证实这点，吴小天自己购置了光学显微镜，她将怡亲幼猫粮和另外一种猫粮研碎，与三款羽毛粉一起放在显微镜下对比。在镜头下，研碎的怡亲幼猫粮与羽毛粉呈现出相似的特征，有明显的羽枝和羽干。

花费数千元的检测费用之后，吴小天认为这些检测结果已经足以说明多比的死与猫粮之间的关联。然而，猫粮品牌怡亲给出了与信元发育宝类似的答案。根据《南方都市报》2021年3月的报道，怡亲称，在销售之前，产品都通过了三方机构的营养成分检测，所有产品各项指标均符合国家规定——尽管送检同款产品报告里，菌落总数已超过国家标准，但怡亲对此的回复是，菌落超标是因为加入有益肠道消化的益生菌。然而，吴小天购买的产品包装上并未标注添加益生菌菌种的类别。

2021年，怡亲和母公司波奇网分别起诉吴小天名誉侵权，各索赔100万和50万元。2022年3月，一审判决结果已出，吴小天不服并提起上诉。因为判决还未生效，吴小天未透露判决结果。

2021年1月，“Go！九种肉”猫粮被多位消费者投诉，称吃了这种猫粮的猫出现食欲不振、呕吐、拉稀、便血等症状。代理商百加世也给出了相似的回应，即所有被投诉的产品都有合格的检验报告，在百加世的微信公众号界面上，可以直接找到每一个批次产品的检验报告。

“安全标准检测范围有待扩展”

对吴小天们来说，追问猫粮的食品安全，有三种救济途径：向当地市场监督管理部门举报，向农业执法机构举报，以及向法院提起商家侵权诉讼。

2020年7月，吴小天向上海市浦东新区市场监督管理局的投诉有了回复。对方反馈，暂无证据表明所涉产品是不合格产品。

根据商家提供的检验报告而判断产品合格，这是可以直接得出的结论。检验报告的依据来自两份文件，一份是2018年公布的农业部公告第20号，里面列出21项检测内容，包括无机污染物和含氮化合物、真菌毒素、天然植物毒素等，另一份是2014年国家质监总局和国家标准化管理委员会发布的“全价宠物食品猫粮”的国家标准，其中列出包括理化指标、水分和卫生指标在内的20项标准。

然而，这些标准或许并不能完全保障宠物食品安全。在《中国科学报》2021年的报道中，河北农业大学动物科技学院教授陈宝江说，参考国外相关标准，同时结合国内饲料卫生标准，宠物粮的安全标准检测范围有待扩展。

拓宽检测标准并非易事，“一是没有基础数据作为依据，现在国内关于猫、狗的营养需要数据尚不系统；二是研究投入少，到目前为止，国内还没有为研究猫狗等宠物营养需要而设立大的科研项目。”

但即便是依照目前的检测标准，执法部门也难以给出明确的处罚。

后来，吴小天又将自己的检测报告提交给了上海市浦东新区农业委员会执法大队，希望该执法部门能对怡亲猫粮进行监管——她希望该部门能对检测报告“菌落超标”这一点给出明确的答复。但收到的回应是，猫粮国标属于推荐性标准，并没有强制执行力，也无法处罚。

至于吴小天提出的掺羽毛粉，更不构成违规。羽毛粉是饲料添加目录里面可以添加的物质，即便有学术论文证明羽毛粉对动物有健康影响，也不构成对企业处罚的理由。

当举报途径失效，消费者剩下的最后一个选择就是起诉。《四川法治报》2021年的报道中，律师廖永钰说，消费者可以因食品质量提起侵权之诉，证明有侵权行为、被侵权人有损失、侵权行为与损失之间存在因果关系，以及侵权行为人的恶意。

然而，他同时表示，消费者要证明猫粮存在质量问题，须提供权威机构的检测报告，证明猫的健康受损和食用猫粮之间存在因果关系。“实务中，由于宠物身体状况受到外界诸多因素的影响，宠物医院本身很难给出宠物因食用宠物食品健康受损的肯定意见，客观上宠物家长要求赔偿侵权损失存在一定困难。”

（文中徐欣露、赵晓晓、阿离、吴小天为化名）

南方周末记者 庞礴 南方周末实习生 张校毓 谭海燕